顺治十八载二月,于江左士林而言,这月间所发生的一切,总归是透着些许怪诞。纵是日后回朔,若非亲历,也实难相信这魔幻的见闻,竟皆为不刊的事实。
先是,二月朔日五鼓,哀诏至于苏州,言说满清皇帝猝然崩殂,举国哀悼。次日,一派缟素哀乐里,孔夫子的神位被请出了文庙,取而代之的,是大行皇帝的灵牌——文庙里绝了文宣的香火,汉武以降,还是首次。就在士林上下为之愤愤,欲上书归正之时,四日正午,又一派缟素哭恸中,孔圣的神位竟为百二士子簇拥着迎了回去。而行在头前,一左一右共同尊奉神位的,竟是士人眼中举止轻浮、大违孔孟之道的狂士金圣叹若采和早该释下机心、超乎物外的散客吴有吴先生。此二人只垂着泪,仰天哭诉着什么“胆大包天,欺世灭祖,公然破千百年来之规矩,置圣朝仁政于不顾”“生员愧色,宗师无光”云云,搅得群情激愤——苏州府台朱国治亲签的告示是这般言说的。
这着实令士林上下不解了。几乎没人知晓,此二位性情迥异的遗老是如何走到一处的;便是知晓其中原委如李立翁者,亦是搞不清故国沦亡十余载,是从何寻来的争心血性,令其人得以下定如此决心,甘愿去冒当今天下之大不韪的……但这疑虑丝毫不影响苏州抚台朱国治镇反的速度——任他有千种说辞、万般缘由,国丧这一敏感时期,聚众兹事,惊扰先帝陵寝之罪,总归是坐实的;加之又于江左这一政治上敏感之地,更是不敢怠慢。因而,尽管有致仕退养的户部尚书钱谦益立主从旁劝诫,宁人息事,终还是以雷霆之势,锁拿羁押,系之囹圄了事……
于是乎,文宣的神位,又再度被请离了文庙。短短数日,文庙三变。这奇诡的事态,搞得江左士林上下一头雾水——没人能看得透那冒失然之哭庙,究竟有何玄机?纵使当朝千般不是,如此劝谏,恐也只会落得引头泣血的下场,于时于事是丝毫没有补益的;便是横心一死以谢故国,而今本朝开元定鼎一十八载,也终归是迟了些。
也许只有吴先生、金圣叹二人明白,在尊奉文宣神位踏入文庙的那一刻,这场属于他二人的,策划了十数载的惊天大戏,终于是开了演……
哭庙狱既发,苏州府台并未立即侦讯,只将案宗同着封条陈,飞马急递上达天听,恭请圣谕示下。此一番举措,亦是不甚寻常——以江左文教之盛,士子哭庙缘也算不得什么奇闻。想来前明,若长吏失德,侵吞残民瞒上欺下,便当得一哭;如岁丰年安,民得其序海晏河清,亦会喜极而泣;便是定陵登仙之日,若李笠翁所忆不谬,那日夫子庙前,更是哭恸一片……据此而言,哭庙一事,俨然早已成为了江左之常俗惯例。既成了惯例,称其为“狱”,自然是不妥。因而苏州府台此举,亦着实难令士林上下信服,就如同那张言说其聚众蓄意谋逆的谕民告示一般,总归是透着些许牵强。
也不知那条陈究竟是如何行文,迨至一向以尊贤敬士自居的满清朝廷之上谕下达,竟是“事触大逆,罪在不赦,从重严惩,以儆效尤”一十六字。就这样,一场疑点重重、近乎诡谲的士林常俗,在苏州府台的操纵下,终究是于未经审讯之时,已然成了朝野尽知触怒天颜之铁案、要案。也正因如此,四月苏州府衙问案,于抚台朱国治眼里,注定是要流于形式——钦发上谕明令严办的案子,纵是那班士子再是据理,谋大逆之罪责亦是会坐实的。至多是平添些皮肉之苦罢了。而朱府台恰恰又是流誉江左的善士,一个便连平素沾了荤腥都要往佛龛前祷告一番的慈悲之士,又怎会忍心亲见他人于自家面前横遭劫难呢?因而宽仁为怀的朱府台,在拍下惊堂木,听了堂号的那一刻,便暗自下定决心:只要那一班士子识趣,签字画押了事,自家便是违了上令,亦是会为其留下应得的体面。
而事实上,朱府台也确乎称得上是仁至义尽了:每一士子提审过堂,总是会先允其免跪,再行问讯的——甚至于年逾半百的,还破例赐坐,足见其尊贤敬士之心了。朱府台于士人面前亦从不行官腔,只交心般询其本志形状,家中如何?何以做下此不臣之事?询罢,但瞑然,许久一摇首一轻叹,言说“既敢冒此大不韪,当是图引头一快全节;只尔自家逐了比干龙逢却也没什么,朱某倒也着实敬佩。可诸公要知这谋大逆,是要祸连满门的”云云。接下来便是依那堂下士子而定了:年少气盛的,便与之谈及仁孝之道;年老体衰的,便论为人父兄之责。只论得那年少的无颜再面双亲,年老的自愧不堪为父为兄,眼底清浊流下,恍然开了悟——自家所求的所谓的成仁取义,确需得以不仁不义为先的。失了仁义,再寻仁义,那所求的便不应再唤做是仁义。自诩清流高士,可于仁义之道,尚不及堂上宦游者识得透彻,又何以称得上什么清流呢?自家愚钝,犯下此滔天大逆,他朱府台本可直接论罪,却仍不吝循循开戒……每念及此处,堂下者便更是自惭形秽了。
而慈悲的朱府台最是见不得这,因而每至此时,亦不免垂下泪来。若堂下年少,辄面北降座三叩,高呼什么“朱某任上生出此祸事,实朱某之罪”“士风不正,罪在长吏一人”云云,言罢自往堂下者身侧,抚其项背一叹,喃喃曰:“可惜了”;使堂下年高,便立往宽之曰:“先生德邵,想来是一时不慎,犯下课条,实不至如此”云云。然无关年少年高,终了皆不过一句“朱某职微言浅,公等身犯大逆,上谕严惩,实不敢违命。然念诸公只一时不慎。与家与族实无干系,诸公宽心且去,纵朱某罢官夺职拼得一死,尔阖家阖族,亦必当保全。”言罢掩抉转过身去,一抬手,早有属吏呈来堂供。那堂下士子亲见朱府台**亮节,自是感带,但垂泪画押招供,千恩万谢,退下堂去……
哭庙一案,缉拿士子合百二十辈,朱府台本着宽仁之心审训下去,几乎堂堂无人申辩。这着实令周府台十分受用:教而后诛,不行株连,若是堂堂尽皆如是,则功德圆满,实是善事一桩。只万不想这最后一堂,却令朱府台之功德亏之一篑。
四月廿七,行签提审,同前几堂一般,朱府台依旧是免跪賜座交心询问,可堂下的反应却与前几堂大相径庭:询其本志行状如何?堂下二人缄口;询其家中如何?父母尚在否?只默然以对。见来人如是,朱府台亦有些错愕,但朱府台到底是朱府台,稍定了神,一轻叹,又谈起那套“舍义求义到头来终归还是不义”的论断,期盼这堂下二人得以悔悟幡然。
堂下二人仍是默然,略一抬首,望了望朱府台,望了望那堂上高悬的楠木匾额,那匾额上书四字,柳体榜书——明镜万里,又一相视,狂笑不止,直笑得朱府台觳觫不安。
实话讲,此一堂不比往常,朱府台是早有预想的,毕竟提审的是金若采、吴有二位,便是不考量其才学阅历,便是首当其冲迎奉文宣神位径造文庙之胆识,已是前几堂之士子所不及。因而过这一堂,注定是需自家多费些许唇舌考量的。升堂之前,审此二位当如何筹措,彼何来言,我何去语……如是种种,朱府台是早有筹谋,自以为算无遗策。那堪终是百密一疏,不想此二位,一不抗辩,二不答对,只不住狂笑,着实令朱府台乱了分寸,也便顾不得慈爱宽仁,一击惊堂木,斥之无状,询之何故发笑。
“金某见朱大人方才大谈仁义,一番奇论雄辩只论的金某是哑口无言,想大人世居辽左,一朝从龙入得汉地,宦海沉浮竟得治学如是,实在佩服的禁呐——只可叹有如此见识,却不通文词,岂不足笑?”
“一派胡言!”又一记惊堂木,朱府台面颊一抽搐,喝到。
“顺治十八年二月初四,江南生员为吴充任维初,胆大包天,欺世灭祖,公然破千百年来之规矩,置圣朝仁政于不顾,潜赴常平乏,伙同部曹吴之行,鼠窝狗盗,偷卖公粮。罪行发指,民情沸腾。读书之人,食国家之廪气,当以四维八德为仪范。不料竟出衣冠禽兽,如任维初之辈,生员愧色,宗师无光……金某敢问朱府台,如此行文为状,可有丝毫不妥处?”
“纵无不妥,却与本案何干?金先生,休要叉去话题!倘是隐瞒愆延,朱某纵有爱才之心,也无计相助啊?是也不是?”朱府台语气稍有缓和。
金圣叹闻言,又一狂笑,言说朱府台便就不觉此文相熟?此一篇,正哭庙那日金某所草之祷文!可有一言一字谋逆之语?金某哭庙,实是抗粮而起,同谋逆何干?朱府台却偏言金某哭庙,为的是挑唆兹事谋逆作乱,难道还不是不通文词?不通文词也便罢了,反为其张目翻案,加罪无辜,莫非增收之粮你朱府台亦得有分?又一指朱国治,斥道:“大谈仁义爱民之理,却行不义残民之事,欺上瞒下,实一假道学真小人”“国治国治,空唤国治,使圣朝官吏人人如尔,国安得治”云云……
这一堂,在圣叹先生的怒斥声里,慈悲的朱府台到底是破了戒——对士人动了刑。李笠翁清楚地记得牢中探望时吴先生曾言说,那日堂上,朱国治拍案出签,令左右衙役持令签掌金圣叹嘴。衙役知堂尊震怒,不敢怠慢,数签抽将下去,金圣叹两颊已然血肉模糊,却仍叫骂不绝。生生接了四十余签,再不能言,昏厥于地,方才作罢——圣叹先生慷慨至是,着实令吴先生,令他李笠翁始料未及。
这一堂后,为江左士林瞩目、为吴越市井关注之哭庙悬狱,终于是有了定论。当然,确切讲应是那钦命的固有定论,终于是得来公诸天下之良机——哭庙诸生,惊扰先帝陵寝,科犯大逆,罪在不赦,论斩监候。
冤!判决方一张布,这一字便萦绕在江左士林上下之心头,纷纷往造江苏府衙门前,抗辩争诉。其中固然不乏节义公理之驱使,当然更多的,还是种芝焚蕙叹之感同身受:哭庙一小事当朝亦容他不下,同为士子,今后时日,较之前明亦自然相去甚远了。抗辩数日,钦命判决自是无可撼动,可那物伤其类之悲,却又增了几分。
与外界不同,江宁府狱里却是异常平静:犯案诸生进解关押以来,并未闹出丝毫动向。大多是受了朱府台大义感召,诚心悔罪,涕泪横流惶惶终日者;亦有自知罪孽深重,数日不进水米只兀坐面壁,欲一死以谢不究家眷之圣恩者亦不乏其数——朱府台牧育之能,足见一斑。便是连金圣叹吴先生,虽无悔过之意,却亦无任何过激反应,只往常一般,似乎也终是淡然接受了这个判决,只默默静候秋决之日。
这到给吴先生一个缓冲之机,秋决前之数月,虽算不得充裕,可用以供一位飘零消磨半生忽而寻回本志初心之前朝遗民,理清思绪,确是足够了。
自顺治十四载最后一丝复国心气伴随着延平郡王折戟之噩耗烟消云散之后,吴先生着实有些恍惚,故国既不可复,那徒留世间又当何去何从?同归南山?金圣叹是这般相邀的。可吴先生却仍有些踯躅,总觉得此生红尘里尚有未了之缘,未偿之债,欲了缘偿债再归林泉,拼尽气力也从那潭死水中摸索不出,那未了之债究竟为何。吴先生也曾再度叨扰黄南雷,询之隐匿是否为自家可行之道?黄南雷只沉吟半晌,缓缓道:“倘德行义节无损自是……可……”依旧是似是而非,之后再无言语,不过这正是他黄南雷,所言是需去悟的。李笠翁亦尝探望,吴先生复以此问询之,笠翁只一笑:“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幻梦一十四载,吴有兄,亦当是梦醒之时了。”
那么,便归隐罢!没了克复心气,江宁城郊也便不再是久居结庐之地,不离此地,便始终要去面对自家脑中那潭死水。是时候去事桑间了。当然也只有这桑麻间,才可令吴先生觅得真正平静。
在李笠翁之帮衬下,虎丘山侧置得薄田数亩,吴先生便开始其耕读生涯了。同圣叹先生一道,拽耙扶犁,春耕秋收,闲时把盏对酌,也着实快意。邻里左右,许是缘乎年岁,同一兵户相交最恰——那兵户吴姓,当算本家,二子从戎,甲申后再无音讯,独一老朽田父躬耕自活。吴先生不晓农时,吴田父遂从旁指点;吴先生每置酒食,亦常邀吴田父同酌相酬。对吴先生而言,同吴田父相交,带给他的是一种别样的感觉:吴田父质朴踏实,不类知己,却如兄如长,这是吴先生先前同士林相交从未体察到的。吴先生也曾希望,此生便老于虎丘之下。东山新雨,太湖蒹葭,阖门晓日,大阳晚照……便是如今吴先生劳神之物。而至于心底的那潭死水、尘世里之兴亡变迁,自家再不愿去探寻,反倒是圣叹先生倒保有一丝兴趣。像什么“李晋王磨盘山折戟”“洪逆亨九箭杀孙逆可望”“永历天子銮驾入佤”……种种或悲或喜之见闻,每一对酌,势必于席间相告。可这些再不能令吴先生心中有丝毫震荡——自克复之心气消散之日起,此类讯息同吴先生便再无干系。此刻,正如他黄南雷所言,能求得“德行义节无损”,便是足矣了,至少吴先生是这般认为的,直到顺治十八载正朔。
那日早间,吴县县丞发下文告,言说值多难之秋,朝廷粮饷难支,今当岁亩入泰半。圣叹先生闻之忿忿,叹之曰:“昔者尝叹民生多艰,而今视之,岂止多艰,真民生日艰!”叹罢,欲邀吴先生一道哭庙请命。
吴先生闻言只一恍惚,忆起黄南雷之那句“安见往悲?何来往悲?”来,这句似是而非的答语,而今想来,终是会出真义:于寻常黎庶而言,无关甲申抑或丙子,其前后皆无太大差别。太平无事亩入三四,兵戈过后亩入泰半,是民生日艰。今之悲悲于往悲,自然便无往悲了。既无往悲,自然也便麻木了,失了愤懑之情了。而失了愤懑之情,于斯人而言,便也不会有什么比纳齐眼前税赋、谋得今岁口食稻粮更为紧要之事,也正因如是,克复大业也好,哭庙请命也罢,终是少了根基的。而少了根基,再是悲壮慷慨,也难有切实成效。念及于此,吴先生一摆手,回绝了,又微微启齿,似欲说些什么,又想了想,止下了——吴先生明白,他金圣叹不同于自家,担了半生狂士之名,终归是需一良机自证的。
金圣叹亦未说什么,只一轻叹稽首,道声珍重,离去了。
圣叹既去,吴先生更加恍惚了:泰半重赋下,黎庶不得番息,这自是必然。可自家纵有兼济之心,一个散人闲士、前朝遗民,又何来兼济之力?于李笠翁顾亭林接济下,自家过活纵有结余,亦只能勉强供一二户罢了,可余者又当如何呢……虽说丙子后的种种见闻,早已令吴先生有过那深藏心底的邦家大志此生注定同自家无缘之预期,可真到了“经纶万里”的邦家大志行将幻灭之时,吴先生仍是无法去坦然面对,只木讷地望向窗外,取过二盏斟满,对置,自取一盏独酌。
哺时过了阵兵。只白旗白甲白花花一通,鱼贯而过,衔枚含佩,无犯秋毫。如此军纪兵威,吴先生一见只觉脑中一振,那潭死水里,竟浮现起袁自如的关宁军来——乙巳之变满人围困京师,存亡之时,他袁督师率部千里奔袭、勤王破敌,麾下关宁铁骑便是如此;三年丙午,督师去职蒙冤受戮,自家暂代接任,标下左右亦是一般无二……之后的记忆便再度陷入混沌。只隐约忆起旬月后高迁入台阁,至于其前后原委,便忆他不起了。总归是关宁铁骑之后,若论军纪之严,兵威之胜,吴先生再未见过一军,能出眼前这队部之右者。
据坊间言,此一部系奉顾命八分太傅巴图鲁之命,襄平西王入缅讨平南贼的——朱颜换尽一十八载,堂堂皇明天子六师,竟沦为黎明口中之贼。吴先生只一苦笑,心头一阵酸楚,仰天把盏一饮,复一叹:虽说不愿相信,可不得不承认,巍巍皇明克复之梦,终是行将梦断天南了。
“倘德行义节无损自是可”,黄南雷似是而非话忽地于吴先生脑中一再回响,令吴先生一惊。忙去回想自家丙子及今之行状:拒不剃发易服、结庐江宁城郊、酾酒白鹭洲头、江夏侯之殉节、金圣叹之来访、夫子庙观戏、狮子山辩雪……一桩桩、一件件于脑海中一一闪过,思之再三,似乎自家确乎是个节义之士;对皇明而今这般结局,也道是问心无愧,方松下口气——大节无损、时运不济,自家终是可安心去行独善之道了!
既去独善,故国之思便不需再提及了,可邻里左右却仍应去挂怀的,特别是如兄如长之吴田父:圣叹之抗粮断难如愿,那么亩入泰半之重赋便是避无可避的。自家得李立翁、顾亭林之接济,来年生计应是无余,可吴田父入了泰半之赋,来年势必是难以维持的……吴先生自是不忍亲见如兄如长之良善饥馁,因而下定决心,要尽己所能去接济一二。
一番思量,桑榆欲晚,西南天云一线一缕残红,映得四下血染一般。吴先生只怔怔凝望,感慨着那天南泣血累世经年、无尽无休,终一长叹酾上一盏,亦应是此生中最后一次去奠念那泣血天南的节义之事。明朝此时,虎丘山下追思故国的吴先生当是无存了,遗世的只合是吴田父,行将就木的两位吴田父——天南泣血或许依旧,可于吴田父又有何关联呢?
板外轻叩止下了吴先生的思索,此刻残照已然收拢最后一丝余晖,天南之殷红渐渐暗淡,吴先生也终是复得平静。忙去往应,正吴田父。持一马灯,邀吴先生至其家中一聚共庆。
庆?庆什么?吴先生有些错愕。
一元复始啊,吴先生。这难道不须一庆?吴田父笑笑,眼底泛起泪光:“还有小老儿那投军三十余载的孩儿,方才终是还了家。想来邻里相熟的也只有吴先生,自当引见引见。”
一元之始?对,今夕是一元之始,十八载正朔。这自是当得一庆的。而吴田父投军三十载之子亦是当得一见——效死皇明军前,沦亡后仍能奋战即今,至于回天乏术之地。无论其缘何辞军还乡,当是无愧壮士之名。纵自家笃定行独善之道,于忠义之士亦是没缘由不去见上一面的。
可直到吴先生确切见到这壮士的一瞬,只觉五内一震,怔在原地:来人纵目蜂填,英武雄魁,行伍之翘楚自毋庸置疑;低眉颔首,言道小侄见礼,儒雅谦和,亦无有可指责处。只周身白盔白甲格外刺眼——正日间哺时过境的白盔白甲,满人的白盔白甲。
“这便是犬子吴先生,吴勒,勒石燕然的勒。小老儿不通文墨,这名字还是寻人求取的。这孩子也不知是咋个算计,在外多年,这好好的名字,偏自己又添了个特字,吴乐特,你听听吴先生,这算咋个事?”吴田父并未查出异样,自顾自地言说着,引吴先生案前落座。
案上数碟酒菜,一坛三盏,田父一见,眉一皱,招其子近前低声道,少了。
什么少了?爹,这一坛三盏,您和叔父各取用一盏,儿自用一盏,应是无差的。吴勒特有些茫然。
“你叔父大家名士,向来是独用两盏的。你去另取一盏添上。等等,取上两盏,一盏空置,算作你大哥的。”吴天福一叹,吩咐道。又向吴先生言说,这孩子虽说在外,毕竟不晓你们读书人的礼节,不妥处还望海涵。言罢斟满三盏,自取一盏一饮尽。吴先生欲说些什么,想了想,止下来,只亦陪了一盏。
“这孩子也道是难呐。”吴田父饮罢一叹,诉起其二子行状来:约莫三十年前,其兄弟二人一道投军辽左,后数月无饷,同营同曹皆欲行哗变兵谏,不料事未发而泄。上方恐祸及自家,伪称发饷,晓谕其人瓮城静候。只一声令下,弓弩齐发。其兄以身翼蔽活之。趁夜半无人摸出城去,始知三千同袍,惟生还其一人。明营难还,走投无路,方才投得满营以糊口。“而今也算得是有了出息,做了什么“章京牛录”,说是同前明的千户一般。小老儿家中出了千户,真个是祖上垂荫……对了,吴先生。你我自此也不需为赋役劳神了。小老儿家中出了千户,你我又情同手足,这点权益,确是应享的。”
吴先生心中杂陈五味,不能一言。
“只可惜我那长子,三年丙午,为那昏官所害。不然而今……”吴田父把盏一饮,垂下泪来:“对了吴先生,你是进过学的,可知那昏官最后是落得如何下场?那昏官应是个胡姓的,人称什么胡督师。”
吴先生闻言又望了望吴田父枯槁的眼眸,心底不免一阵悲悯,试探着窥向记忆深处的那潭死水,极力检索着胡督师之痕迹。说来也怪,崇祯丙午三边兵变自家倒还算依稀记得,然于胡督师其人,只未尝存在过一般,无论如何也全然无踪。崇祯三年自家暂权辽事,蓟辽督师前后人次交接,虽说时时去日久,却也道是有些许印象:袁自如后自家兼领权知,未旬月奉诏入台阁。自家身后接任者,是洪亨九还是孙传庭便忆不清了,总归不是胡姓。此刻,吴先生也不由怀疑起田父所言之真伪,可一转念,吴田父也应是无甚缘由刻意隐瞒,眼底清浊足证——真情外露是无可作伪的,至少吴田父未有此般神通。
那么,许是自家遗漏了什么罢?吴先生这般想着,再度回想那深邃里的三边兵变来,不遗余力地尝试着、探索着,一丝丝、一寸寸拂去萦绕其上的朦胧。忆中那潭死水上下搅动,只搅得脑中阵阵刺痛,不由闭上眼,但觉一片血红……
渐渐,血色中有了物象。歪歪斜斜扭作一团,辨不清究竟何物——细细辨识,竟是层层叠叠之尸身,密匝匝合作一片。又一阵刺痛,尸首渐渐隐去,血色亦渐渐收拢,终是缩在一人身上,将那一身蓝靛染得鲜红——那人回首,正春风得意,分明自家面容。心头一紧,死水搅动的更加剧烈,携着那影像上下翻动,蓦地散去,却是云山逝水,白鹭洲头……
胡,原来是传讹的,应是吴。
难怪每月望朔白鹭洲头,自家时时酾酒祭奠,原是心中有愧……
难怪“避胡尘烈烈”不能言尽归隐之由,原是自家归隐,同胡尘全无相干……
难怪崇祯三载后,京中事故无论如何也意他不起,原是崇祯三载,自家便已然引疚挂印……
“倘德行义节无损自是……可……”,难怪黄南雷相告时句中迟疑,原是这一顿,方才为其真意……
这一瞬,吴先生只觉千头万绪一起涌将上来,令自家混沌异常,亦清醒异常。胡乱吃下几口酒食,伏案睡去了。朦胧间又隐约浮现起一头触死在聚宝门前的江夏侯来,其身上的那一袭朱袍依旧,令得吴先生心头隐隐生痛——独善之道,终究是既无始亦无终了。
于是便有了哭庙惊灵的大戏,结局或许注定是惨痛了些,百二相随的士子或许事后叹其不值,可与吴先生、圣叹先生二位而言,却着实无甚值得追悔的:明日剧中幕落之时,金圣叹的狂名、吴先生的罪愆,便自合同那三声追魂炮一道弥散。此后坊间相传的,只会是涂地的丹心碧血和两个忠贞不屈魂灵。于昔日、于后世,于魏巍皇明、于昭昭青史,于自家内心,皆算是有了交代……
转明便是秋觉之日了。明日午时后,功过是非升迁荣辱家国沦亡兴衰,一切恩怨终归是会了结,连着心底的诸如“丙午后的京师掌故”、“自家取用两盏之事由”、“醉中节义之士幻邪真邪”种种疑云一道了结。俗物纷扰一朝算尽,确乎快意,可疑云未解,便即长辞,不可不谓抱憾。念及于此,吴先生下意识地望向金圣叹——此刻只兀坐冥然,静候命数之至——也便不去想了,亦冥然一轻叹。
脚步传来,一重一轻,渐进。接着牢门开了,杯盘相击声、水声、击案之声、掩泣之声不绝——吴先生知道,这是故人前来探视置酒相送了。缓缓一视,酒食颇丰:鱼肉荤腥,自不消说。便是金生叹素来喜食之莲子羹、八宝梨,自家惯用两盏之习俗,亦有预备。这着实令吴先生十分受用。
“吴先生,人瑞,钱某来迟了。累二位至是皆钱某之罪。”来践行的偏是他钱谦益,使吴先生打心底一阵不自在。不过转念,而今自家残杀肃反之功勋似乎也不比他供职三朝之履历光辉几分,彼百步我五十,也便再无由头去拒之千里,只略示意,取过一盏自顾自饮着,一旁观望。
“钱尚书仕途坦达,圣遇正隆。同我二人谋大逆的钦犯,贸然相见,也不怕失了身份。金某可担待不起。”金生叹倒没有这些顾虑。仍旧阖着双目,漫不经心地应付着。
“人瑞,这一回上谕亲发,舅舅无能,是保不了你了……舅舅知道你……可这……也罢,现而今讲这些还当得何用?你不愿见舅舅,可雍儿却不可不见罢?”钱谦益言罢,转身至至牢门外,携一小童共入——约莫七八岁,怯生生伫立着。“去吧。同你爹最后说说话罢”小童闻言,噙着泪来在圣叹近前,垂咽轻唤。
金圣叹一怔,一把搂过拥入怀中,抚其项背,出言相慰。稍平复,询其家中近况何如?尔娘尔妹得无恙否?近来课业可曾荒疏?先生所授有无疑惑?解否?——不累诀别,只恰如往常。不过吴先生却注意到,金圣叹的眼角终是泛了红的。便不忍再看,把盏复一饮。
“吴先生,钱某此来尚有一事未待言明,可否赏光一叙?”一盏饮罢,偏他钱谦益又凑于近前,言说既闻先生哭庙壮举,乃真躬身谋局者,实“至忠至仁至义”,着实自愧不如云云。
我?至忠至仁至义?吴先生为这突如其来的盛誉搞得有些茫然。
是啊,明知行此道断受万戮而偏行之,还不是至忠至仁至义?吴先生,高明呐!钱谦益笑笑:“引头抢地徒然一死,于时无补于事无济。可吴先生此去,足堪令他满清永蹈万劫不复之地了。此后士林众庶念起他满清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吴先生作场的大戏,这个惊天的冤狱,这个百代难平的,横亘在满人同士林间的鸿堑——士庶胥怨,何愁大业不济?……吴先生,宽心且去!钱某实是你同路之人。”
这一番言论着实是吴先生始料未及的:之所以去哭庙,平心而论,无关金圣叹还是自身,所念及更多的,还应是保全自家名节。至于克复大业,若于前些年许是会有所顾及——毕竟尚有克复之机。然即便果于是时,所谋所虑也断不会如钱谦益而今一般深邃。不过,虽云无心,冥冥之中,得延了故国的嗣,也道是上上归宿。可偏这一番高论出于钱谦益,这个利益为迁、圭俎为图的宵小口中,大义便就摩灭,只当是参合着算计了。但自家一个行将就戮的末路之人,又值得他去算计什么呢?吴先生猜不透,只狐疑地细细审视,把盏复一饮。
“幻影落红尘,倏忽成今古。名义重为山,以身弃如土。四顾环刀戟,辗转不得死。矢念终不移,皎日有如此。”一盏饮罢,不知何处得来的诗句,乘着酒兴脱口而出,令钱谦益一错愕。吴先生亦有些惊异,不过转念也倒是达意,遂一冷笑,承着诗志开言了:“忠君死国之节义,古来皆发乎孤臣僻士,你钱尚书名冠江左,执三朝权重,交游广于四海,还是莫要凑此闲趣了。你我又怎会是同路之人?”
傅尚书的绝笔……钱谦益不答,只看了看那案上空置的一盏,喃喃道,看来坊间所言不虚,吴先生终是思旧的……
谁?吴先生一愣。
傅冠傅尚书啊,你的一榜同年吴先生,亦是钱某的至交。钱谦益道:“钱某知道,丙子后自家所为实在是……可……钱某本不欲自辩,以为百代之后自有公论。然而今看来,便连吴先生不能体察……实际钱某自家倒也没什么,可怕只怕是傅尚书克复心计,终是籍没无闻了。”
“想丙子国破,钱某便真畏他水寒?惧他一死?拙荆原一商女秋娘尚不乏此胆略,钱某堂堂七尺之躯,又治圣迹绝学,难道便甘愿辱志折节不成?实非不愿死节,是徒死无益耳。”
“甲申国变京师之惨烈,傅尚书尝说于你吴先生,同钱某亦是言过。至今仍历历,于梦中时时浮现,挥之不去……吴先生,试问一士子,倘知甲申之事,但得半点忠义之心,谁人可苟延自全?”
“想君祥之《救孤》,程婴杵臼存赵,杵臼舍生消屠岸慮,程婴折节惑贼子心,一朝仇雠算尽,千秋忠义至今昭昭。这些,吴先生自是了然,无需缀诉。然使无杵臼,程义士难得见信;倘无程婴,杵臼空亡大业谁继?更搜孤当日,二人皆欲一死明志,名亦可垂乎竹帛,只那孤儿,纵果得全活之,无高士佐傅,沉冤安得昭雪?”
“想皇明社稷惟东南一隅,恰似那赵氏止一孤儿,安危系一线。又江左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丙子后尽丧他人手,粮饷无觅处,纵是忠节泣血将那三湘两广寸寸染尽,又安得长久呢?是故傅尚书狱中,同钱某一道,谋定长策——舍一时名节,全千秋忠义。”
“因而金陵狱里,钱某失节求全苟延;白鹭洲头,傅尚书口占绝笔历斥钱某慷慨就义。傅尚书不擅钱谷事,做了杵臼,一死以为钱某进身投名之资,冀钱某可谋长久。可钱某惭愧啊,无克复之能,现而今亦只集得黔中数镇乡勇,是回天乏力!眼见得江河日下无匡济术,钱某也着实是乱了分寸,欲取江左田赋之一二以资大业,便诱两江官绅以利,暗助其稍增田税。不想到头来,累了人瑞,累了吴先生……”
“大业此生应是谋不成了。无功成之日,钱某也只得是背负之覆逆苟安之名碌碌终生了。”钱谦益一长叹,“真假虚实,忠奸善恶,钱某一生真伪,便是自家也快分辨不清了,又复谁知?”言罢把盏一饮。
狱吏来促,探视时长将尽。此一别后,便是天人永隔。雍儿知是诀别,再度落下泪来。
圣叹依旧是寻常般姿态,只眼底更显红晕,一笑乐,言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小子何故作此女儿态?复端起莲子羹来,一摇首一轻叹,道:“莫哭,雍儿,爹最后考你对个对子罢,听好了,莲子心中苦。”
雍儿只一嚎啕不能一言。
金圣叹支撑不住,终是落下泪来,望了望案上的八宝梨,拥过雍儿,喃喃道:“你小子到底学艺不精,尚不够敏捷。好,那爹自己对上,就对梨儿腹内酸。”
“与汝为亲妙在疏,如形随影只于书。今朝疏到无疏地,无著天亲果晏如。只叹今后,爹当不能再伴你读书了,莫要记恨。”
“舅舅,”复抬首唤钱谦益,钱谦益一怔,忙来在近前。“方才舅舅表露心志的一般言语,侄儿已然明晰。想舅舅高义至是,念及金某先前种种实是自惭形秽……雍儿年幼,金某此去,便劳烦舅舅代为照量,只是这故国沦亡之悲便毋须传叙下去了。雍儿不应再去承担前代之恩怨。”
钱谦益噙着泪,一拱手,应下了。
“雍儿,今后须听你舅公教诲,潜心治学,有朝一日考取个功名,九泉之下,爹也道瞑目了。”圣叹言罢,回过身去一摆手。只脚步一轻一重,渐行渐远……
一夜无眠。
转明五更,金鸡三啼,三山街头,朝阳似血。百二士子背插招旗,口塞栗木,挟走如飞。两旁观者如堵,稍近,则披甲者枪柄刀背乱打几殆。待监斩官坐定,已而哭嚎一片。这着实令慈悲的朱府台心存不忍,怎奈国法如山,遂挥泪验明正身,询其尚欲何言?
“金某平生所学,全在一言。今将就戮,只叹无人托付。望府台恩准金某一呼,此言得传,虽死无憾。”圣叹高呼道。
朱府台一挥手,恩准之。
“诸公细听,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恨矣!”言罢大笑数声,只令得朱府台有些莫名其妙,抬首观日,时辰已至,吩咐左右击鼓三通,行刑问斩。
“东西南北海天疏,万里来寻圣叹书。圣叹只留书种在,累君青眼看何如?四海弥天大人谬知我者,金某于此间拜谢了。”圣叹又一呼,复引得观者一阵垂泣。又回首对刽子手,烦其好做些,言说自有重谢。
三声追魂炮后,吴先生只觉身子一轻,眼前一阵翻滚,天地合做片血红。朦胧间,终是再见了醉中那节义之士,这一回,吴先生终是看清了——恰是自家面容……
圣叹首级滚落于地,耳中一左一右,掉出二纸团来。刽子手见此,以为银票,忙拾起展开一视:左曰“好”,右曰“刀”——嬉笑怒骂终生,如此谢幕,也道是占尽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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