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难使纤毫缺,小疮痍能成大疖。运筹自觉成功稳,慎国步犹防蹉跌。弃官将去复临戎,踊跃难禁奏凯衷。非是老成犹喜事,此功成后更无功。”秦淮河中戏船上,一伶人扮做小生,戎装配剑这般唱着。引得来往来行人客船,无不驻足歇桨,爆发出阵阵喝彩。坐中一位公子听到尽兴,更是不惜一掷千金相酬劳,只一荷包掷过船去,又引得观者阵阵骚动。
那是顺治九年十二月,金圣叹来访二日后,李笠翁的新戏《比目鱼》首演,万人空巷。
戏,固然是好戏。才子佳人的壳子,本是应再俗套不过的,可在他李笠翁的手上,竟成了刺贪讽恶的依凭,嬉笑怒骂间,早已是臧痞的入木三分了。这且不论,单是论戏中戏的设定,也足以令人耳目为之一新了。便是日后临刑前细细回想,吴先生仍是觉得回味无穷,这到给予了他些许慰藉。
不过当日,吴先生仍觉得是不甚自在。他实在是不喜欢那日的氛围,确切讲,应该是夫子庙的氛围,当然更确切的,吴先生不喜欢的实在是夫子庙这个地方。对于像吴先生这般的前朝遗民,一座夫子庙,真是承载了太多悲戚的回忆:当年史阁部驰援淮阳,便是于此处誓师焚檄毅然出征的;南都沦陷,三百太学生,其中耿介忠贞者,亦是于此处投水殉了社稷的;便是稍短于气结的,只要尚存一丝忠孝仁义,亦是于此痛哭三日,方才含泪剃发易服的……这样一个伤心之地,丙子之后,吴先生便再未亲临过了,今日若不是他李笠翁决意相邀盛情难却,吴先生是此生断然不会再涉足的。因为他实在是不忍再去面对,当年脑海中的那一派悲凉肃穆的景象。
然而吴先生显然是低估了这派销金之所了。六朝及今,千百年来,那流脂涨腻的十里秦淮,看罢了多少的兴衰荣辱啊?于六朝兴衰而言,三百世子的血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为后来的那些纸醉金迷的公子王孙,又添了一处平吊伤怀的酒令罢了。这些吴先生虽说早已料到,可至而今尚未及十年呐,当日死国殉节处便又做回了歌舞场,若那三百英灵泉下有知,见此场景,又当作何感想呢?吴先生一摇头,不住苦笑,为那三百才俊的死而不值,更为那不见往悲的黎民而深切悲哀。
可转念一想。不见往悲,于寻常黎庶而言,又算得了什么过错呢?各安本分,耕织传家,但言丰稔灾荒,莫论朝局国政,难道不正是皇明王化下良善之民的典范吗?吴先生毕竟是曾老于宦海的,崇祯年又总风宪,这些掌故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了:倘一地遭了灾,其长吏必是晓生民以利害,每每声泪俱下,循循善诱,直至诱的那生民自言“紧一紧,苦一苦”,拼死省下口食,充了皇粮,那么吏部考课定会落下个上上佳绩,自此青云平步。也不便肖说了。
当然,请旨拨款赈灾,也不失为一种应对途径。不过,虽说并未明文规定,可这类官吏的年终考绩,总归是要略逊一筹的。食君之禄,谋君之事,却不能解君父之忧,无论如何都是要记上一笔的。其前途功名也势必是要更为坎坷,两相比较,每遭灾变,地方长吏也自然大都选择前者。于是乎,江左大疫,九派不通,紧一紧,累一累,便也靠过去了;关中大旱,赤地千里,苦一苦,挨一挨,也终是无虞了;三边战乱,十不存一,挤一挤,熬一熬,终也是无咎……
灾荒过去了,芸芸众生击壤诵天,感帶天恩;补子变了制式,忠孝贤良有了进身之资,自是弹冠相庆;产业增生了,乡绅闾右,衣食丰饶,高诵海晏河清……国库未出一钱。朝野上下无不欢欣鼓舞,齐颂天子圣明,龙颜亦是大悦。这套宣扬“亲顺庸和”的教民之法,当时看来确乎是百利无一弊的。灾平了,国安了,民至尧舜宛华胥了,便是他吴先生,当日也着实看出有什么不妥之处。纵有一二不服王化之乱民聚众、呼啸山林又有何妨?一派乌合之众,又焉能成事呢?
迨李闯九起九落,九落九起,甲申年一举克关中下京师之时际,吴先生终于是有了震动。不过很快便又重归释然了:甲申之失在于守外虚内,才使得李闯有了可乘之机。但于民心而言,仍可谓是无失的——他离闯入京一十四日便就败亡、命丧九宫良善农人之手,便是不争的实证。
直到而今这一刻,面对当年忠烈泣血处前的一派金粉春光,吴先生方才恍然:亲顺庸和,黎庶失了私心、争心固然不假,可失了私心也舍了公心,弃了争心也损了忠心,这亦是事实。倘黎庶皆如国初之时,又何愁大事不济,故国不复呢?如此想来,却也称得上是作茧自缚了。哀其不争,也诚然是自讨无趣。
况且,不见往悲的也不只是寻常百姓,便是读穿君臣仁义的士林才俊,抑复如何了?吴先生固然不算在其列:南都沦陷后,并未剃发易服。只是南冠鹤氅,恪守着君臣义节。只而今放眼望去,秦淮十里,尽皆金钱鼠尾,如吴先生一般守节不移的尚复几人呢?便是他李笠翁,不亦仅是当年行将剃发时,将那菊花插个满头。高呼着“过了今日,没了头发,可便插不成了”,奔走通衢,借机讽喻两句,闹将一痛,依旧顺了命数吗?世人尽皆如此,尚复何说?
李笠翁顺了命数,固然有折节辱志之嫌,可毕竟未同钱谦益一道为二臣侍二主,大义应是无愧的。而且于他而言,这也并不见得是什么祸事:剃发之后,李笠翁便彻底不问世事了,只将满腹经纶一股脑儿地施展在了勾栏场里,至少吴先生是这般认为的,风月无边嘛,也道活得潇洒快意。而他李笠翁也实在是天生的此门中人。戏每成一折,方一做场,辄为大热。更服剃发未二载,便已是名动江左了。倘他李笠翁空守着一举人的名头,守着君臣仁义,便是守到须发斑白,恐也难有而今这般成就。
实际莫论李笠翁仅为一举子,便是同吴先生一般,高居台阁,出将如相,封官去职挂印后,不亦是人走茶凉吗?这一点,吴先生是十分清楚的。自家守志不移,大节固然无损,可若不是李笠翁、顾亭林这一班“辱志折节”的旧游接济,又何以糊口过活呢?毕竟就连伯夷叔齐一般的大贤,不食周粟,也难免落了个客死首阳的结局。当然,吴先生也并非是没有一死明志的勇气,只是觉得烈皇非是桀纣,清帝也非是汤武。故国尚有可复之机,徒死了事,于时局是没有任何补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匡时济世之正途究竟为何者呢?吴先生尚不晓得,但终归是将会觅得到的。
“誒!吴有兄,且留步。若再行一步,便亦作戏中人,化了这比目鱼了。”一声惊呼,将吴先生拉回现实,定睛一看,缘是方才思索得太过入神,竟也忘却尚于水滨江畔,早已是踱至堤上,距入水仅止一步。忙稳住脚,复循声望去,李笠翁往唤,方才豪掷千金之贵公子紧随其后。
“吴有兄啊,到底真性情啊!纵使再是慷慨激越、哀婉凄绝,可戏终归是戏呀!你我湖海散人闲客,为之沾巾,以之怡情自可。可真要入将进去,却也大可不必吧?”
“吴先生能入戏若是,这还全上仗笠翁先生的戏写的精妙!不过,吴先生还应审慎呐!若是失了身、着了凉、害了病,可便于风雅二字相去甚远了,是也不是?”那贵公子自顾自的开言了。不过吴先生向来是不愿与此类人过从甚密的:入座观戏伊始,便有意避让。不想而今对方竟使起公子性子来,直戳了当的询及自己,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还是他李笠翁解了围,取过两卷文稿,邀二人一道指点。那公子方才作罢,取了一卷,一旁翻看去了。李笠翁这才来在吴先生身侧,耳语道:“曹家公子寅,自命好风流,然于李某看,不过沐猴而冠,难改其本性。”又一摆手,劝其莫做计较,复持另一卷,交诸吴先生恭请斧正。
吴先生取过文稿,一展略视:依旧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不过这一次似乎也不是刺探讽恶那般浅显了。乍视之字字皆绮丽香艳,然细思之,则又凄清哀婉。明明是儿女情长,可端的读之竟冥冥之中总有种别的感觉。那感觉是若隐若现,不可名状。直到一曲葬花吟映入眼帘:
……
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
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
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把花锄泪暗洒,
洒上花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
荷锄归去掩重门。
……
青花魂鸟魂总难留,
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
随花飞落天尽头。
……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不知怎地,闺中伤春之曲于吴先生一见,竟读出些亡国破家之感。实话讲,吴先生此刻亦是越发怀疑自身了,怀疑其是否是自家故国之思太切所致。因为他李笠翁,一个风月无边的闲士散人,刺贪讽恶倒也可能,又怎会有此黍离之悲呢?正迟疑间,猛见了葬花之期:
丙子四月廿六
丙子四月廿六,正是十余万雄扬军民血尽邗渎的日子。此日之后,广陵散,这首嵇侍中当年带去坟茔,洪武初又随国朝定鼎一道现世的古曲,在每一位遗民看来,便又添了几许悲凉之意。
难道?吴先生忽地打开了思路,先前不甚了然之处,此刻忽地尽皆了然了:袭了爵位单好丹丸之国公贾敬、一十七年便挂上林中之玉带、刻着仙寿恒昌之通灵宝玉、一载到黄梁之应元之始……吴先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妙,妙!笠翁先生妙笔生花呀!才子佳人活灵活现,好个风月宝鉴啊!曹某还劳先生应允,将那手稿暂借几日,待誊录完毕再行奉还如何?”曹寅激动了,眼里放出些光来。
李笠翁只笑了笑,并未回应。
“笠翁兄啊,这故事,可是有意一抒激愤、臧丕实事?何以吴某读来竟觉似曾相识?莫不是……”吴先生亦忍不住心中困惑了。
李笠翁一愣,依旧笑了笑,看了看戏船上,只道了句:“吴有兄,曹公子,戏方至精彩处,还是先观戏吧!”
船中二伶人,一旦一生,那旦
怀抱青石,回头对生嚎啕道:“我那夫呵!你妻子不忘昔日之言,一心要嫁你,今日不能如愿,只得投江而死,你须要自家保重,不必思念奴家了。”复一曲胡捣练,“伤风化、乱纲常,萱亲逼嫁富家郎,若把身名辱污了,不如一命丧长江。”唱罢,将身一跃,投水而去。
那生亦向下招手,恸哭道:“我那妻呵!你慢些去,等我一等!维风化、救纲常。害人都是这富家郎,他守节捐躯都为我,也拼一命丧长江!
唱罢仰天一号,双双沉了碧涛,惟余道道涟漪,翻涌不息。复印得全场喝彩连连。
“戏,终究便是戏。总是要人来演的。可演的再精彩再悲壮,也不过终究是你我这般闲人的玩乐不是?”李笠翁似漫不经心的说着:“李某是看戏的,也是做戏的,可终归不是演戏的,也自认为是演不了戏。可李某的戏是演给众人的,既演给曹公子,也演给你吴有兄。你们从中看到了什么,那便是自家各有侧重罢了。倘凡夫俗子,林泉高士,皆可从中有所得,皆得其乐,那李某的戏,说句托大的话,便自可流芳千古了。”
“其中人物,便拿这《比目鱼》来讲,那刘藐姑一跃入清池,纵是再悲壮,也仅仅只是一跃罢了,难为世人铭记。可李某这出戏写将出来,却可使他跳上千次万次,其中真意,亦可渐入人心了。”
“吴有兄啊,倘若有缘,李某倒是真愿意为你特意做上一场新戏。你是演戏的,生来便是演戏的,再是逃避注定也只能是个演戏的。注定难如李某这般安心做个看戏之人。”
“至于那文稿所言究竟何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曹公子若是钟情,自可拿将过去。全当李某相赠。”
李笠翁的新戏终究是散了,可吴先生的戏又当在何处呢?吴先生不知道,不过吴先生已然暗下决心,决意定要将那戏唱得慷慨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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