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闻言一怔,许久缓过神,只洗笔洁砚,振襟正缨,寻常似的迎接那个多少年后临刑前,仍能回味起的那个并不寻常的午后,去迎接那位并不寻常的旧游。
来人金姓若采,字圣叹,号唱经先生。近年批阅一部《豪客传》,坊间争传阅,一时洛阳纸贵,名声大噪。不过于吴先生而言,这位仅早年数面之缘的旧游,并为给他留下太多好印象。若偏要论起,搜肠刮肚,也只能浮现起三十九个“动”和那久候不至的施夷光。
那还是前明的时候,许是万历年,乙未亦或庚申便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是那年金陵乡试,贡院龙门下与他金若采初遇。不得不承认,南渡之后,吴先生记忆已大不如前了。昔日过目不忘,阅罢成诵,而今便连自家本志行状,也只能回忆起个大概。不过这实在怨不得吴先生,试问哪个历尽宦海沉浮,江山更鼎的耿介之士,还希望能忆起所有的往事前尘呢?记忆衰退,于常人许是噩耗,可于吴先生,一个亡国破家的前朝遗民,不可不谓是上天莫大的恩赐。因而当日具体所言所为者何,年去日久,亦是于记忆中弥散了,至于那铭心的“动”和施夷光,则是那日乡试需破的两道题目。
一曰:“吾年四十而不动”,一曰:“西子来矣”。前者“四十而不动”,言出孟夫子,讲求的是圣心恒心;后者“西子来矣”,说的是勾践破吴之故事,红颜祸水之论云云。于吴先生这种寒窗十载的八股文士而言,若破此二题,当然是再简单不过。前者但“破承起讲入束”一套流程套将下来,只要不离朱子大意,便可无虞了。后一篇当作策论:先斥夫差无道,近女子而远贤士,亲伯嚭而疏子胥,卒亡国破家蒙尘,再劝诸后世何为治乱之道,鉴往事而资政道,亦无违圣学正道嘛。一番思量,是踌躇满志,正欲动笔。忽见他金若采放声大笑数声,交卷翩翩而去了。不由叹其敏捷,亦着手自家文章。
一场乡试下来,吴先生对若采文采大才已是钦佩至极。会馆之中再见,移樽就教。那金若采也确实爽快,三杯两盏下肚,竟决意倾囊相授。待取过纸笔,便泼墨挥毫,默录日间所作文字。
于是乎整整三十九个“动”连着篇古风便落在了纸上。或许是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即便南渡之后,对这些掌故吴先生倒还有清晰的记忆。那古风分明这般写的:
开东城也,西子不来,开南城也,西子不来;开西城也,西子来矣,吾乃喜见此美人矣。
当时一见,只哑然失笑,觉他金若采其人太过轻浮,也失了交往的兴趣,寒暄两句,便告辞了。不过日后想来,这破题行文虽说怪异,也确实称得上是别出心裁了:你孟夫子又不是天生的圣人。七情六欲也该有过几分罢?你言说四十不动,为何偏是那四十?怎的不是二十三十而不动?换言之,怕也是凡夫俗子一般,动了三十九载的凡心,才找寻到那颗包罗天地至道的圣心仁心罢?如此想来,落上三十九个“动”,也堪称是微言大义了。虽未取朱子之说,用上阳明子的本心,也算不得离经叛道。
不过后一篇,吴先生便不敢苟同了。那亡国破家的血泪之鉴,怎的到你金若采那,眼里便只剩了个肤若凝脂的二八佳人了?虽说单论文词,也道练达。男女之事儿女私情,当然也不是不能谈及的,“食色性也”嘛。可你金若采光顾着“性也”,而将“发乎情,止乎礼”的圣人之言搁在脑后了,这便是吴先生所难接受的。因而当日阅罢,吴先生便认定,天子门生是断不该有此轻浮之辈的。一个连修身养性都尚不够格的狂生,又安能委以封侯万里的邦家大事呢?事实上,也果如其言。那一课乡试,吴先生高中解元,而金若采,美人来矣,秀才丢矣,依旧是个童生。
金陵乡试,匆匆一会。吴先生青云之上,相互之间便也无缘再见,只是将这奇诡的破题之法,当作席间茶余的谈资。崇祯年时,也似乎听过同僚论起金若采的近况。发奋也罢,痛改前非也罢。终究是进了学的。不过依照他这个性子,官运是断然不会亨通的。直到甲申国变,也便仅是一学正,福王践阼,遍赏功亲,才靠着娘舅钱谦益的荫蔽,勉强混了个国子监祭酒。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实话讲,对如此一人,吴先生真的没有什么好印象。
但无论如何,今日来访,吴先生还是决计要见上一见的。至少他金若采还算有几分骨气:南都沦陷后,面对满人开例的厚禄高官,面对娘舅的苦苦劝说,终究是挂印辞官了的。有如此忠孝之节,于今之际,也诚亦难得。
可相见之后,又当如何称呼呢?倘唤他若采,却像是自是过重;若唤他唱经先生,又显得过于客套;唤他圣叹兄,却自认为并未熟络到那种地步……正思量间,不觉已行至院门。
“阿呀,吴有兄,别来无恙阿。”倒是他金若采先开言了。不过,也恰合了吴先生的意:来人称自己“吴有兄”,名姓后冠以兄称之,算不得客套,也称不上过分熟络,是发乎情,止于礼,可谓恰如其分。于是也回敬了句“若采兄”,寒暄一通,便引入落座,吩咐小厮看茶,询以此来何干?
金若采闻言并未答复,只四下望了望,快步来在房门前,探出头去,又一张望,见四下无人,便去上闩落锁。
“若采兄啊,这便何意?开吴某这儿的房门,未见西子,也不消落锁罢?莫非西子不来,东施至矣?”这番举动倒令吴先生有些不明所以了。
“东施至,只是有碍观瞻,可金某下面这番话,勾来别的什么物什,可是要掉脑袋的。”金若采神色郑重起来了。那是前所未有过的郑重,至少吴先生未曾见过。不过也确实勾起了吴先生的兴趣。
“肇庆光复了!王师克定两广了!”
什么?!吴先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南都沦陷以来,隆武帝、鲁监国、延平郡王,先后承继起了重整日月河山之大任,但在满清的淫威之下,一个个都朝露般转瞬即逝了。鲁监国、隆武帝先后殉了社稷,延平郡王退居海上。看遍了一桩桩、一件件,只看得那忠臣孝子、圣君明主的丹心碧血,皆化作了南天一道道,一抹抹的残痕,吴先生也便渐渐绝望了。因而,当去岁听闻桂藩承继了大统时,也失去了先前的亢奋:大半河山已落敌手,纵使他永历天子再英武明睿,他也实在不敢相信是能仅以东南一隅之地重振朝纲的。除非是如太祖爷当年那般天眷永顾尚有一丝可能。当然,天命潜移,四海离心之下,吴先生也曾自认是幻梦。不过而今,两广光复克定之喜讯,却铁一般的摆在那里。难道巍巍皇明尚有回天之力?两行热泪,不觉潸然。
“满清的九王,当朝小皇帝的假父,行猎之时,闻听此讯,急火攻心一命呜呼了。那畜生,不知做下多少孽债,这么个死法,也算是便宜他了。”金圣叹忿忿咒道。
九王。若据实而言,吴先生于此人还算是有几分钦佩的。甲申国变的空当,倘若满清非是此人当涂,打着匡复明庭,吊民伐罪的旗号,是断难逾关河一步的,至少也不会而今这般顺利。闯、献二賊既灭,如不是此人主政,高呼着“江山岂有别家封”,毅然挥师南下,便依着寻常鞑子的短谋,东南一隅延嗣故国也应是无虞的。毕竟秦桧、贾似道之流,难道也需“求取异代”吗?可叹的是,本朝廷臣人均君子,偏无这一二大小人。而他九王,也到底不是完颜亮。否则,何来这亡国破家之痛呢?“邻国之贤,吾国之忧”啊,这句早岁便可成诵的《鳞经》,直到三千铁骑踏穿聚宝三山时,吴先生方有了切身的体会。不过而今万幸,这位秉持权重的邻国大贤,竟骤然被上苍召了回去。主少国疑,人心思变,不可不谓是天赐的克复良机。于是忙招呼小厮撤茶更盏,自往取一佳酿沽酌,与圣叹把盏共庆。
乘着酒兴,两人彻底放下了平日的隐忍克制。金圣叹容光焕发,肆意地谈论着神武明睿的永历天子,谈论着李晋王是怎样“两撅名王”的。谈到动情处,还不忘酾上两盏,遥祭奠史阁部。一会儿又怒斥他那“三朝王佐肱骨”的亲娘舅,是个“忠孝仁义礼义廉,一二三四五六七”,害了软骨病的无耻忘八之辈。
吴先生呢?亦是愈听愈振奋,高唱着屈夫子的《离骚》、文文山的《正气歌》、岳武谬的《满江红》。唱到激越处,猛地南望,仿佛李定国的大蠹、永历天子的金銮已然驾临城外。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仿佛是又回到了万历年的那个会馆之中。不过这一次。与之把盏对酌的,不再是狂生金若采了而是金圣叹,不,是唱经先生金圣叹。是的,吴先生已然认定,面前这位慷慨义士是足以担得起这“先生”二字了。
整整一夜,两个炽热的魂灵便如此毫无保留的交互着,发泄着,直到桂魄西移,东方既白。
“吴有兄,你这儿可比别处快活。”到了分别的时候,金圣叹坦言道:“像李立翁、张宗子,已然彻底释了机心了;黄南雷、顾亭林,只是一心潜心治学;八大山人、蒲柳泉,都是行踪不定。金某快人快语,如今这世道,能真正一抒满腔愤懑之情的,也只有你这儿了。”言罢笑笑,道了声珍重,出门而去。
“珍重,圣叹兄!”吴先生一稽首,此刻终于决意唤来人是圣叹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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