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师蜡黄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下刻痕的泥塑面具。她空洞的眼神从那片狼藉的课本上移开,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分辨的迷茫,如同被风吹皱的死水表面。但很快,那仅有的波澜消失了,恢复了平板的死寂。
“……思路混乱。”她的声音平板依旧,干涩得像秋天枯叶被踩碎,“课后自行反思。”说完,她的目光略过我,重新飘回讲台上的厚笔记上。她开始用她蜡黄的、骨节略显突出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捋着自己制服左边靠近心脏部位的口袋盖。那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抚摸什么极其珍贵、却又看不见的东西。她嘴角那凝固的悲伤弧线在光线下似乎又加深了一点点。
整间教室如同瞬间解冻了冰封。凝固的空气被无数压抑的呼吸声顶破。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骤然密集起来,近乎疯狂地响成一片。每个人都死死盯住自己的课本,好像要把脑袋埋进纸页里去。周晓脸色灰败如纸,身体抖得像暴风雨中的枯叶,她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再次提起笔,在草稿纸上继续画那些注定错误的辅助线,笔尖用力戳着纸张,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的眼神空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余悸。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像一根粗砺的绳索,猛地勒断了教室里紧绷的那根弦。人流机械地从后门涌出。陆沉几乎是硬拉着我的胳膊,脚步带风地穿过了嘈杂却依然压抑的走廊。
直到拐进一条人少些的过道,他才猛地停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胸膛剧烈起伏。他抬起手,不是用袖子,而是用那只手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额头——那里渗出的冷汗已经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聚集成珠,沿着鬓角滑下。他的眼神终于不再是那副刻意的平静,里面翻涌着强烈的后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探寻,死死钉在我脸上。
“你……”他喘了口气,喉咙干涩,“……怎么想到的?”他的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我攥在手里的那本数学书。刚才被戳穿的地方被匆忙折叠起来遮掩,但墨迹已经渗透了纸背,形成一片浓重的阴影。那扭曲的破洞边缘卷曲着,像咧开的、无声的嘴。
“纸飞机。”我嗓子同样干得冒烟,每一个字都带着磨砺感,“‘不要完美!’那上面写的。”
陆沉深陷的眼窝里,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视线掠过我的肩头,扫过走廊另一头那个空着的座位——那是杨勇的座位,桌面上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
“规则17。”陆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死里逃生的疲惫,“老师的指示高于一切。她今天要的是‘完美证明’。你……你弄乱了题目。”他看向我脏污的课本,眼神复杂,“让她的‘完美’……无法执行。”
一阵寒意猛地攫住了心脏。不是为了自己躲过一劫而庆幸,而是为了陆沉话里隐藏的那个冰冷结论——“无法执行”。不是规则在保护我,是我强行打断了那个规则执行的“必要前提”?杨勇的遭遇……证明规则的执行是不可逆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有点怯生生的。
“那个……”周晓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手指用力绞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衣角,眼眶还是红的,声音在打颤,“谢……谢谢你。”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细如蚊蚋,“还有……晚上……晚自习……”
她的眼神里混合着惊恐和一丝求助,欲言又止。
陆沉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晚自习的教室灯火通明,亮得惨白,但空气比白天的课堂更加凝滞。
规则4:“晚自习时段抬头注视天花板吊灯或通风孔洞的次数总和,不得为双数。默计即可。”
规则13:“所有需要书面自我剖析的检讨书、心得体会、思想报告,字数要求具有刚性约束。未达标者后果自负。”
此刻压在全班人头上的,就是赵主任那庞大的阴影带来的“后果自负”——下午那堂未能“完美”的数学课后,被赵主任临时布置的一道庞大禁令:每个数学课“精神不集中”的学生,完成一份不少于30000字的个人思想剖析报告,内容需从“干扰课堂秩序的思想根源”、“对完美数学论证重要性的认识”以及“如何深化对学校规范认同感”三个维度展开,“层层深挖”,重点批判下午课堂上出现的“极其错误的思想苗头”——指的就是我那本被捅破的数学书。
赵主任那毫无感情的脸像烙铁一样烫在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里。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手指——那几根指关节在光线下似乎总显得有些过于粗大僵硬——轻轻点了点他那本厚重的“教学管理规范”,发出无声的威胁:“天亮前提交。独立完成,严禁讨论。”
三十盏惨白的荧光灯管在天花板上排开,发出持续稳定的嗡嗡电流声,如同无数低语的机械苍蝇盘旋在头顶。空气里弥漫着笔尖划纸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昆虫在啃噬枯叶,单调、刺耳、令人焦躁。偶尔传来几声压得极低的抽噎,很快又会被自己强行扼杀在喉咙深处。
我桌子上的稿纸已经快堆成了小山。写满字迹的纸页密密麻麻,用词严厉到自己都觉得陌生,把那个下午课间厕所里的诡异遭遇、门板上的血字算式和那句刻骨的质问,全都强行扭曲包装成“对自由散漫思想的深刻厌恶”、“对数学知识渴求被低级错误打断的痛心疾首”。为了凑字,反复引用规则条文、校训口号,甚至凭空杜撰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小“失误”来增加批判靶子。
手腕酸麻得像不是自己的,食指被笔杆硌得生疼。脑子昏沉得如同灌满了滚烫的铅水,眼皮重逾千斤,酸涩难忍。
“不行了……”旁边传来一声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哀鸣,带着浓重的鼻音。是周晓。她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在不停地抖动,细碎的呜咽从手臂缝隙里漏出来,压抑得几乎要断气,“两万……还差……一万字……写不完……” 她的桌面稿纸铺得极乱,有些字迹已经被滴落的泪水晕开,墨迹拖成长长的尾巴。
前排的陆沉猛地僵直了身体。他维持着伏案书写的姿势,却有一滴冷汗顺着他瘦削的颈侧滑落,消失在衣领里。我能看到他攥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要完了吗?赵主任要求的“后果”……会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击中了我。眼前的文字像虫子一样扭动、爬行起来。眼皮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着向天花板上吊着的惨白灯管和通风口黑洞洞的栅格滑去。为了对抗这种生理性的窥视冲动,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在桌下狠狠掐自己大腿一下,用疼痛维持清醒。目光在稿纸、笔尖和桌面之间机械地移动,死死抵抗着向上看的本能。
陆沉桌下突然传来极其轻微、有节奏的“笃”、“笃”声,仿佛在用指关节极快地敲击木头桌面底部。这是他在默数天花板的次数?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跟着默算自己抬头扫视天花板的次数。
两次、两次、又两次……叠加起来的总次数像一条不断增加的刻度,悬在每个人的脖子上。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大脑里负责思维的那部分好像已经彻底烧毁了,只剩下肌肉记忆在重复着写字的动作。周晓那边压抑的抽泣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无规律的、神经质的哆嗦。
突然,前面的陆沉猛地停下了笔。
他的动作很突然。然后,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一帧一帧地,抬起了头。
他的脖子抬起一个很小的角度,只有几度。视线越过了前面同学的后脑勺,笔直地、缓慢地投向了教室正前方那块巨大的、光洁如镜的移动黑板。黑板被荧光灯照着,像一块巨大的深色屏幕。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凝固在瞳孔深处。嘴无声地张开了,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他心脏停跳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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