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可有何打算?”
张一六背靠树干望向众人,山风掠过竹林,将他青衫袖口吹得猎猎作响,仿佛在撕扯着众人纠结的心思。
王皓苦苦笑着摇头,指缝间泛出青白:“在云城山苦修十年,竟不知这山中藏着这般腌臜事……我那至今下落不明的发小啊……”
他声音渐低,像是被风吹散的灰烬,神情黯然如一道陈年旧疤,在暮色中隐隐作痛。
孙倩猛地攥紧裙角:“我要回去找师尊问个明白!”
话音落便要起身,发间银簪随动作闪过细碎银光,却被梅羸急忙伸手拽住手臂。
“师姐使不得啊!苏师姐以命相拼才将你救出,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少年急得身子微微颤动,身后竹影在地上晃成乱麻,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张一六望着山下簌簌飘落的梨花,轻声叹道:“云城山那座山门,怕是再也回不去了。不如……另寻他处安身吧。”
王皓忽然抬手撑地撑起身子,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我要回家族中谋个差事,到那官场里蹚一蹚浑水,再也不入这修仙之门……”
他语气里满是疲惫,像是被沉重的石门压弯了脊梁,不知是失望还是心灰意冷。
孙倩忽然抬头,眼中闪过清光:“对了,我想起田道长说的话了。”
“是啊,怎么把这忘了!”张一六转身时腰间玉佩相撞,发出清越声响,如同一记警钟敲在众人心上。
“那田道长为人端方正直,我见他施展过斩妖的剑诀。若拜入他门下……”
少年目光灼灼,望向天际流云,像是要将那层层叠叠的云雾斩断。
“这修道路上的层层枷锁,纵是万难,我也要将它斩个粉碎!”
微风忽然拂过,远处山寺的晨钟隐约传来,与风声遥相呼应,像是天地间的一声叹息。
梅羸望着众人眼底跳动的火光,内心依旧沉重如铅。
孙倩转身时,指尖轻轻扯住梅羸袖角,声线里藏着三分涩意:“苏师妹终究是他骨肉,纵是铁石心肠也该留一线……可是杨天城与张亦君那两位,怕是要遭劫数了。梅师弟你今后……”
梅羸望着远处山峦被暮色浸得发蓝,喉间忽然滚过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垂眸避开那道目光,低声回应:“我还有事要去完成,师姐保重,我们就此别过。”
少年语气轻得像片即将飘落的竹叶,却带着钉入青石板的笃定,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千锤百炼。
赵奢立于山道口,看那道青衫背影越走越远。
暮色漫过青石板时,梅羸忽然抬手按了按心口,望向天边城镇方向,眼底似有墨色翻涌,像是藏着无尽的心事。
腰间那柄长剑随着步伐轻晃,在身后拉出细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向远方,如同他漫长而未知的前路。
山风卷着落花掠过肩头,转眼已被风吹去了不知何处,徒留一片苍凉。
十月初
细雨织尽江湖路,乱剑碎云入清风中
城楼飞檐下,风过铜铃叮咚作响,诉说着江湖的沧桑。
梅羸将青衫领口又紧了紧,混在挑担赶车的人群里,鞋底蹭过青石板上的苔痕,拐进了烟柳巷。
那株老槐树下,高挑着一面杏黄旗,旗角被风撕出细口,倒像是被药汁浸旧了的模样,在风中轻轻摇曳。
门楣上“同春堂”三字已被岁月磨得发黑,推开门时铜环轻响,满堂药香混着陈木味扑面而来,像是走进了时光的深处。
掌柜的坐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竹制算珠碰撞声忽急忽缓,倒像是在算计着什么天机,又像是在为这乱世打着节拍。
梅羸装作闲看货架的模样,目光扫过青瓷药罐上的朱砂标签,指尖却在袖中摩挲着书页上的朱砂批注,像是在与过往对话。
三排货架逛罢,袖口已沾了些紫苏与当归的碎屑,带着淡淡的药香。
他望着空落落的珍稀药材格架,不由得轻吁一声,忽见西墙根下斜倚着个蓑衣老者,正就着窗缝漏下的光,用竹片剔除指甲缝里的泥垢,每一下都像是在剔除岁月的尘埃。
那老者抬头时,眼角皱纹堆起,竟似藏着整座山的褶皱,每一道都是岁月的印记。
“小郎君可是寻不见想要的灵根?”老者往地上磕了磕烟袋,火星子溅在青砖缝里,瞬间熄灭,如同转瞬即逝的灵光。
“老朽背了四十年药篓,踩遍方圆八百里山头,不敢说认得天上星斗,却能叫得出地下每株草的小名儿。”
梅羸闻言转身,瞥见老者腰间悬着的牛皮药囊,绳结处还缠着几缕枯黄草须,像是某种灵植的残茎。
他从袖中摸出片晒干的银杏叶,用指尖在叶面写下三个药名,老者凑近了瞧,浑浊的眼珠忽然泛起清光,如深潭映月,转瞬却又被皱纹揉碎。
“前两种听都没听过,倒像是海外仙山的灵物。”
老者扯了扯嘴角,露出颗缺了半边的后槽牙,像是在苦笑:“唯有这灵墟草......”
他忽然压低声音,枯瘦手指在柜台上虚画一道山谷轮廓,仿佛在勾勒一幅神秘的地图。
“十年前沉风谷那场大雨,小郎君可曾听说过?那天夜里,谷中灵气聚作金桥,灵墟草现世,连天上星子都跟着落了几颗下来......”
老者浑浊的眼珠忽然泛起微光,似有十年前那场黄沙掠过瞳孔,将往事带回眼前。
“沉风谷啊......赤地百里的所在,十年前那场天材地宝之争,直杀得星斗移位,连深潭水都染成了血玉般的色泽。”
他抬手往北方虚点:“老朽当时在天鹰崖搭了个草棚,隔着三十里山路,都能看见剑光劈开的雷云里,有宝光如游龙摆尾。”
梅羸前倾半步,脚步在地上碾出细响:“敢问前辈,这沉风谷究竟在何处?”
老者从怀里掏出卷牛皮地图,边缘用粗麻线缝着驼毛,展开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用指甲在地图左上角掐出个印子:“出东门过三道烽燧,沿着枯河走七日,见着一座狼骨堆成的高塔,再往东北折三日,便是沉风谷。谷中深潭......”
他忽然顿住,抬眼看向药铺外漫天黄沙:“小郎君可听说过‘枯骨不渡沉风劫’的老话?那潭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沉着数十位修士的遗骸,前些年还有商队见着潭面浮起半截尸首,似死未死般漂着……”
沉风谷果然如老者所言,地处大燕西南要冲,却偏生像被天道遗忘的弃子,常年干旱无雨。
梅羸踩着滚烫的沙砾前行时,远处沙丘正被狂风卷成沙浪,放眼望去尽是焦黑的胡杨枯桩,偶有白骨半埋沙中,腰间佩刀的形制竟似百年前的边军旧物。
行至谷口,忽见两侧山壁如被巨斧劈开,裂缝间斜插着半截断矛,矛缨早已化作齑粉,唯有矛头还凝结着暗紫色的咒印,在日光下泛着幽光警示着来人。
谷中深潭约摸两丈见方,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漫天黄沙与孤云。
梅羸凑近时,忽觉丹田处的灵气骤然翻涌,仿佛有一股引力在牵引。
定睛看去,潭面果然浮着几十片莲叶大小的碧色草叶,叶脉间流转着细碎金光,像是星星坠入了人间。
“恐怕这就是那灵墟草苗了,按书中所言,这灵墟草十年一发芽,百年才开花,怪不得生在这里无人问津。”
他正欲伸手采摘,却见潭水深处影影绰绰,似有无数只苍白的手在水草间晃动,像是水下的冤魂在招手。
指尖刚要触到水面,后颈突然掠过一丝阴寒,身形本能地掠向左侧巨石后,腰间长剑已在手心里攥得发烫,像是感受到了危险。
抬眼再看时,潭边已立着个青衫男子,衣摆上绣着的云纹暗章被山风掀起,露出腰间悬着的玉牌,牌尾还缠着几缕银白色的发丝。
男子后退半步,双手作揖:“在下纪伯昌,方才在同春堂听得少侠问及大方九虫与灵墟草,一时好奇,这才冒昧跟来。”
梅羸盯着对方足尖下未被压出痕迹的沙砾,神识如蛛网般铺开,却探不到半分气机波动,心中警惕更甚。
“阁下既能无声无息跟至此处,想必身手不凡,却为何对区区虫草如此上心?”
那人闻言颔首,神情诚恳:“实不相瞒,家师身患重病已三月有余,遍寻天下灵药无果,唯有大方九虫可作药引。”
他抬眼望向潭中浮叶,目光却似穿透水面,落在更深的某处,像是在寻找希望。
“此番下山,便是奉了师门严令,寻这能救人性命的药物。”
梅羸捏紧剑柄的手微微松开,却仍未卸下防备:“在下不过一介散修,连灵墟草也是首次寻找,恐怕帮不上阁下大忙。”
“少侠误会了。”那人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本书籍,表面有流金泛起。
“在下乃是南越国长乐门训诫堂堂主,有传闻这大方九虫最后现世是在大燕国极北央司洞附近,若少侠日后寻得,可持此令牌来我长乐门中,必有重谢。”
他将书籍与令牌轻轻放在潭边巨石上,后退三步抱拳,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
“见少侠徒步,这御剑之术权当结识之礼,还望笑纳。”
梅羸挑眉看向那儿,灵气刚触到书籍表面,便见青光一闪,里面似有剑影游龙般掠过。
再抬头时,纪伯昌已退至谷口,青衫被狂风卷起,恰似展翅欲飞的鸿雁。
“叨扰多时,就此别过。”那人话音未落,身形已化作一道青光冲天而起,衣袂翻卷处,竟卷起潭面三尺水花。
梅羸只觉眼前光影一晃,再看时,谷口已空无一人,却在谷外忽有夜枭般的惨呼传来,三声响过,余音被风沙揉成碎末,散落在枯骨堆间。
书籍入手时温润似玉,梅羸指尖刚触到刻着“长乐”二字的纹路,神识便如坠入青冥,剑意如游龙入渊,在识海深处激起千层浪。
双指下意识掐了个法诀,腰间长剑竟“嗡”的一声破空而起,在暮色中划出青虹残影,来去如电,竟比平日师姐练习的云城山御剑术还要快了三分。
“好快的剑。”
他惊叹一声,目光落回潭中浮叶。
那些看似寻常的碧叶此刻在风中轻颤,叶脉间的金纹愈发清晰。
梅羸指尖触到叶面,丹田处的灵气开始躁动,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方才摘下两片嫩叶。
行至谷口时,三具尸体横陈沙砾,颈间血柱尚未凝固,黑血渗入黄沙竟冒出缕缕青烟,死状惨烈。
梅羸蹲下身,指尖在尸体腰间一拂,储物袋便悄然落入袖中。
神识扫过袋中物品,几枚银锭、散碎灵石,还有块刻着“太微”二字的令牌。
风沙渐起,拍了拍衣上尘土,摸着储物袋里的灵墟草苗,心中稍感欣慰。
夜色漫过谷口时,三具尸体已被流沙掩埋,唯有梅羸留下的脚印被风渐渐抚平,在风沙中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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