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十四年,合意堂围攻罗刹盟。
“嗖……”空中一支绵弱无力的飞矢刺穿了蒋南笙的肩膀,血汨汨的流出,这是一支奇特的箭,射出的时候内劲雄浑,但缓慢漂浮,没有破空的啸叫,但随着箭身的自重和旋转,在风里上下翻飞,看似费力,又似借力,直到接近蒋南笙三尺距离的一刹那,突然加速,迅速刺进了他的肩膀。
“浮空箭!”蒋南笙被箭矢贯穿了左肩,他立刻斩断了箭矢,拔出了箭头,用逍遥闭息功的内力和点穴止住了喷涌而出的血液。
合意堂六大香主之一的“饮风夺命箭”张子虚眼看这一箭射中,想这罗刹盟四大堂主中武力第一的“无影郎君”蒋南笙已无战力,对着不远处的萧文说“潇香主,这个小白脸就交给你收拾了,我去拿另外的几个。”说罢左脚一登右脚脚背飞出了几里,往罗刹盟的罗刹神殿飞身而去。
萧文是合意堂六香主里唯一的女侠,曾经善用暗器“金雁翎”,但十年来未曾使用,反倒学了一身大开大合的硬家功夫,师承东湖隐侠,一个女娃自小擅长“裂天神掌”和“碎日鞭法”,当然还有一手暗器“金雁翎”,只是近十年来再也没有使过。
萧文看着受伤勉强站立的蒋南笙,眉头一皱,想去扶他,但瞬间剑眉一横,握紧了手中的紫色蝶舞鞭,仿佛此刻有千言万语,又像有百种滋味在心中,选不出一种想要表达的情绪,默默的只能转过身去,眼泪有些泪花。
这暗夜里的刀光剑影,在上一刻还发出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时不时传来各种惨叫声,突然之间好像没有了声音,倒下的人继续不断地倒下,刀剑刺入身体后拔出,人们脸上的狰狞表情和张开的嘴巴,都像变成了没有声音的戏剧。萧文的脑袋里,闪过东湖畔、闪过二郎山……身边分明有一个温柔的男子,脸却带着面具看不见,但东湖畔的风吹起,面具被风刮落,露出俊俏的脸庞,这分明就是蒋南笙!
“蒋南笙,我觉得你当时权衡了利弊,选择了离开。”萧文噙着泪背对着蒋南笙。
“阿文,是否忘了那天,你执意要要杀我六师叔,我从空中接过你的金雁翎”,一遍说着,蒋南笙一边从腰间拿出三支暗器。
“因为你师叔他执意要拆散我们,让你去当那个狗屁堂主……为什么你要把我的暗器要留在身边。”萧文说话的语气从怨恨慢慢的变得有些缓慢,露出了些无助,仿佛在等着一个自己想要的回答。
“因为我,因为,我只要看到这三支暗器,便记得你要杀我六师叔……”
“你就那么记恨我!”萧文打断了蒋南笙的话,目光又变得凶狠起来,但话语里还是有不甘。
“我确实要记得你想杀我六师叔,我确实要记你,但我不要恨你,我只要记得便好了,我离开的时候就想,若此生非要与你为敌,我宁可再也不能见到你,这三支金燕翎,便替你陪在我身边。”蒋南笙说着,用衣袖擦拭着三支暗器。
“怪不得,这十年前的暗器,仿佛是新的一样,原来蒋南笙一直常带在身边,还一直保存的如此细致”——萧文怔怔的看着蒋南笙手里的三支金燕翎,抬起头来,看到蒋南笙眼里满是疼爱的目光,眼里不由的泛出泪花。
“阿文,如果我今日战死,你只消将我随便葬在你喜欢的地方便好,但要将这三支金燕翎陪我入土。”蒋南笙的话说完,就把三支金燕翎又放到了自己腰间,双腿微微一颤,大战过后的内伤似乎已经让他不能继续站立。
萧文确实想去扶他,但是此次合意堂攻打罗刹门,他们在不同的阵营,周围还有合意堂的五位香主,大家很快便会来到这里,共同手刃罗刹门四大堂主之首的“无影郎君”蒋南笙。
“跟我走!”萧文还是一把扶住了蒋南笙,拖着他往无人的丛林里跑。
“跟你走去哪里!你放走我就是欺师,你就不怕合意堂掌门孙掌门那一关?”蒋南笙一边跟着萧文跑,一边问她,口里竟突出了几口血。
“你别管我,你得活着!我要你活着”萧文一边擦去刚才留下的眼泪,一边拽着蒋南笙跑,内力催动下,步伐快捷而轻盈。
“阿文,你不要跑了,你也会吃不消的”,果然如蒋南笙所说,大战力竭,萧文也受了伤,没有跑多远,人也瘫软下来。
黑漆漆的森林里,每棵树都像是邪魅的精灵一般,张牙舞爪的在空中伸出极大双手,遮天蔽日,但此时恰好有一束金色的月光,从哪些树枝的缝隙里,漏向地面,打在萧文的脸上,萧文的脸上有血痕但掩盖不住珍珠一般白皙的基底,月光的映衬下,像月亮在平静湖面的倒影一般,让人望着就失了神。
“阿文,你若不愿杀我,你回去便是了,他们自然会找到我,你只消记得去你最喜欢的地方将我葬了”蒋南笙确实再也无力说话,静静的合上眼睛,但心里是像多看一眼萧文,也怕多看一眼就不舍得死去。
“为什么,当年你不愿与我去,今天还是不愿,”萧文的大声的呵斥着,内心里满是绝望,“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忘了我们在二郎山初见,忘了我们在东湖边的海誓山盟,忘了我们在铁牢里决心共同赴死……你都忘了吗。”
“怎么可能会忘记,你这个傻姑娘,自从十年前接过你的暗器,看你远去,我便已经死了。”蒋南笙缓缓的睁开眼,看着萧文的眼睛,“阿文,那天我多想随着你一起走,我多想去兑现我在东湖边的诺言,与你双剑走天涯,与你生一群孩子,每天都看着你笑……”说到这里,蒋南笙又吐了一口鲜血。
“南笙!”萧文冲上去给蒋南笙擦拭嘴角的血,却被蒋南笙一把抓住了手。
“阿文,你知道吗,以前他们都叫我逍遥剑,后来,我变成了无影郎君,我不是不见了,只是没有了你,我能如何逍遥?我只能再也不与人言说,我只能像一个幽灵一样。”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萧文知道这个问题很可笑,但是还是想问一个结果。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来,从高昌到长安,从盛京到南越,你去的地方都有我。”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萧文听到蒋南笙说出了她游历的轨迹,心里一震,但是还是忍不住责备他。
“我看着你,好像足够了。”蒋南笙露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只这一句话,心里已有好多的话略过,他记得一开始的时候,萧文走走停停,在客栈里喝酒便会流泪,还会扶着客栈门口的大树吐,一边吐一边哭的更加声嘶力竭
……她回到过曾经与蒋南笙初识的地方,二郎山颠,她捡起树枝,迎着风练起了一套初学的东湖剑法,剑法里处处有回眸,仿佛是与另一个看不见的人一起舞剑,蒋南笙则在山巅的巨松上看着,内心幻化为与萧文一起练剑的少年。
……她曾经去过高昌,那时她已经不再流眼泪,带着掌门的密令来到高昌,果断的杀死了一个剑客,那剑客死前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萧文半边的脸颊和衣服。
……在长安看到萧文的时候,她已经长出了一缕白发,衣服也不再是白色和桃红色,换成了黑色……如同今天一样的黑色……她似乎是不希望那些被她杀掉的人血液染红她的衣服。
…………还有燥热的南越、巨浪滔天的渤海、终日在白雪之中的盛京,每一次她都变得更加狠辣,更加简单,但每次她端起酒杯,蒋南笙仿佛都能隐隐的看到她眼泪的泪光。蒋南笙知道,那些恶人,都不是萧文的对手,但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萧文刺杀清单上的那个“大恶人”。
平玄十六年,昊天大帝驾崩,长子董熠登基,改国号为隆昌,。
隆昌四年,隆昌帝数次梦见数万白衣,执笔沾血写诉状向昊天帝控诉自己治国无方。
天下巨变,隆昌帝一改先帝关于“宽仁”的遗嘱,终日神神叨叨,处处提防,一听到有人提出意见便会震怒。为此,不少臣子因直谏而死,甚至被诛杀了三族。
隆昌帝为巩固皇权,在一京三州十四道分别设立了监察使,每地三十人,互无官职高低,可互相钳制,另外监察使可直接觐见武帝或直通中书令:这每州每道的监察御史一面监察地方官吏,防有不臣之心,一面鼓动百姓发现身边来自帝国的暗探和本国谋反之徒。
一时间,凡在城内议论国事者均被以“漠视皇权”“妄议朝纲”等罪名缉拿归案,各地牢房被监察使全部征用,人满为患,牢房人手不够,则由田户司层层下达“集中巡治调征令”,责令各地保障人手到位。
江北道临泉县里有两个衙役,一个叫蒋友来,一个叫萧寒,虽然一起当差,但一个在县北张家村,一个则在西院的红崖村,原本不相往来。但两个人都一个共同点,就是年幼的时候,都读过一些书,“天理人道”“国法公义”“圣贤王侯”这些都知道些,尽管知道,由于阶层固化,对这时代并无期许,除年少时参加过什么“圣恩举才”的考试,未中以后,便再也不去了,他们知道考试除了层层打点,更是要通天的人脉,无钱无靠的,便是才情纵横,也就是成了人家的替身。两人在县里当差,秉持一颗公道的心,但由于王道残忍,法令无情,也不得已要损害些乡民的利益,不得已拿着皇榜去征收苛捐杂税,拿人收监,甚至要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但也处处手下留情,为此,自己也难免搭上些银钱,日子过得有些紧张。然而村民却不知道他们的恻隐善举,都觉得这些执仗的皆为酷吏,并不给好颜色。而他们俩,一边拿着微薄的俸禄,一边行力所能及又不得申张的善举,只求心安理得。
自从监察使来了江北道,驻地便选在了道府衙门的所在地临泉县,一时间,临泉县大大小小的数百官吏,除保证地方治安、刑法、农田、税收的基本力量之外,全部调至道府衙门,谓“集中巡治”,在这里,蒋友来遇见了萧寒,两人在同一个“巡治组”办差,成日上街,他们知道最为复杂的地方就是“书院”和“茶阁”,这些地方都是些读书人聚集的地方,若是换了别人当差,怕是一日之内便将其中的各类人物全部带走,弄个屈打成招的,便一个也活不成了,所以两人均选择的临泉县西为“巡治地”,两人也就凑成了一个组。
第一日巡治,二人并不相互了解,萧寒上街就找蒋友来搭话,“蒋兄怎么看此次巡治?”
“巡治为皇命,自当尽心竭力,纠察妄议朝纲之流。”蒋友来也不知道萧寒的底细,怕是巡治组内还有密探,便也不敢多言。
“皇命自然是要不折不扣的执行,可我看这批书生,纵是给他们人人装备的金刀银枪乌金铠,未必能在战场有作为。”萧寒开始试探
“如果有了谋逆的心,那纵然是手无缚鸡之力,也是要诛杀的。”蒋友来依然不透露选择书院的真实原因。
萧寒有些担心,怕是这蒋友来是个榆木脑袋的耿直汉子,到时候这些在书院里纵论天下的书生要因此而遭殃。但萧寒再也没有说话,想到之前在华宝寺,住持对他说过,如果不能确定环境的走向,你就静下来看看自己内心的选择,他这一路上一直在想着,到时候要如何为那些书生解围。
“爹爹!”一个爽朗的声音出现在他两人的身后,蒋友来一听便知道是自己的儿子蒋南笙,立刻转过身迎上去,原来是蒋友来的夫人刘氏带着儿子上街买菜,恰好遇见正在公干的他。
“南笙,快叫萧叔叔,他是爹爹的同僚”蒋友来把蒋南笙举到头顶,让蒋南笙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萧叔叔好!”
“你叫南笙啊,长得真漂亮,看来是不随你爹。”萧寒打趣道。“你多大了?”
“我十岁!”
“哦,十岁了呀,叔叔家有个小妹妹,比你小两岁,叫文文,下次带你去我家里找文文妹妹玩耍好不好?”
“我可不愿意和小女娃一起玩,又不会爬树,又胆小,还像跟屁虫似得。”南笙毫不避讳,蒋友来有些不好意思。
“你可别小看文文妹妹,她五岁就开始习武了,现在你还不一定打得过她!”萧寒提起女儿来总有些骄傲。
“小妹妹会武功?”南笙的语气里有一丝的羡慕,“那我要和小妹妹一起玩”
“好啊,等等就要吃午饭了,不如带着你家南笙和嫂子去我家里吃饭吧”,萧寒想着说不定两个人成了朋友,将来还能有些变数。
“我看就算了吧,给你添麻烦。”蒋友来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自己的妻子。
妻子刘氏深知,这个时代里,这些小吏要生存,也得互相抱团,多一个朋友始终会方便一些,“我看可以,我这也刚买了些鱼肉,去萧兄弟家里吃饭也不算不礼貌,我借萧兄弟家的灶头给你们烧几个菜,反正南笙也想去瞧瞧会武功的小妹妹。”
“那……”蒋友来不知道如何接话。
“去吧,走!”萧寒抚着蒋友来的背一起往家走去,“家里酒也管够。”
刘氏默默的跟在他们身后。
张家村说远也不远,四分之三支香的时间便到了,这一路上,沿着临泉县最大的河,河岸边绿柳红花,还有些架着摊的小贩,好不热闹,蒋南笙早已按耐不住从父亲的肩膀上跃下,东看看西逛逛,对这临泉县北到张家村的地形从来未了解,仿佛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如同郊游一般,也早忘记了还有个小妹妹的事情。
到了张家村,村口第二间屋就是萧寒的家,果然,院子里的梅花桩上,站着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文文,在练功呢?”萧寒大声的喊。
那小姑娘没有回答,也没有从梅花桩上下来,只是转过头,冲着萧寒嫣然一笑,露出两颗灵气十足的小虎牙。
蒋南笙,远远的看着,有些羞怯,不远上前,跑到刘氏身边,拉着她的手,呆呆的看着这个练功的小姑娘,刘氏微微一笑,以一个往前推送的动作将南笙推了出去,“快,去看看妹妹练的什么功夫。”
蒋南笙没有被推远,站在原地,看着梅花桩上站着的姑娘,心里有些敬佩,但也说不上来,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姑娘练的是啥,他只站在原地看着,两眼直愣愣的,脸上有些害臊的红晕还未褪去。谁曾想,正是这懵懂的初见,要让后来整个江湖都翻起巨浪,而这巨浪里,竟只有这懵懂幻化成的情愫。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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