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吴有兄,打前明崇祯五年,你我初见,我便好奇,以兄之才干,自可经纶万里;算兄之秩禄,已然金紫银青,方得其时,正青云平步,便就缘何猝然归隐呐?”张宗子举盏一饮尽,面带醉意,向吴先生抛出这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
这倒着实令吴先生有些不知所措了,亦是把盏,只讪讪地赔笑着。对于吴先生而言,张宗子的问题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五年正朔江夏侯问过;十年正朔,那未曾透露名姓的义士亦曾问过。每一经问罢,自家心中亦是困惑不已,许久不能平复。不去想它,却分明又影子似的跟在那里,磐石般漆漆一片,令吴先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五年来,吴先生始终是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些内容的,毕竟现而今,说到底自家亦仅是一前朝遗民,缘何归隐,终究不过末节。与克服故国的重任而言,无疑是无关紧要的。五年来隐忍克制,终于有了些起色。只而今这一近乎抛诸脑后的奇诡疑问,竟再一次被他张宗子提了出来,搁在自家面前。究竟该当如何应付,吴先生彻底是没了头绪。
吴先生一盏盏饮下,掩饰自家心头的不安。现在,吴先生心底越发后悔了,后悔自家为何便就不明不白的应了他曹公子的约,来在这不明不白的席宴之上横插着一遭。当然,确切讲也不能算做不明不白,他李立翁携戏船巡演江左,名利双收,还至江宁,曹公子穆雅好风流,遍邀江左高士狮子山巅,排宴对酌阅江唱和,为李笠翁洗尘接风,确实算不得无故。不过吴先生仍是觉得,自家贸然应邀还是有些唐突了:若论为他李笠翁洗尘接风,依他二人交情,携三五知己,岂不更宜?同一自命清流、附庸风雅者对酌,只觉是浑身不自在;若论是同一班高士名流聚首,也不消通过他曹公子,一班前朝遗民在他江宁曹家、在他这新贵面前相聚首,又安有痛快可言?只恨当日自家饮的过于放纵,昏昏沉沉恍惚应下,酒醒之后,虽是懊悔,然既已应下,岂可失信于人?因而只得勉强赴约了。
至于同张宗子席间相遇,本应算作是宽慰的:丙子前的前尘往事,吴先生虽说是记不大清的,可却始终记得同他张宗子应是有段情谊的。丙子后,亡国破家,两人皆深居简出,一隐江宁,一归余杭,不复相见。而今久别重逢,自是大喜,因与把盏,再续前缘。可终是未曾料到,三杯两盏下肚,竟勾起这么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此刻,吴先生只求张宗子能体察自家的不易,或者自家觅个万全托词,总之是令此问付之一笑了事,既不伤和气,也不至于再度绕进这奇诡无解之谜题。
“吴先生啊,曹某亦有此问,先生如此大才,端的如何决意高卧灵泉呐?今既有宗子代劳发问,吴先生,还望不吝赐教啊!”偏他曹寅曹公子横插着这一句,吴先生闻言苦笑:这下,东道主发问,他便不得不答了。
可话说回来,即便吴先生决意相答,又当如何作答呢?像往常一般,言说“避胡尘烈烈,守志全节”是断不可行的。纵使他曹公子再是好风流,到底也是江宁曹家的血脉,于半个胡儿面前,言说避胡尘全节,自是不妥的。况且便连吴先生自家也觉得此言不能尽意,自家尚且不信,又何以能使他人信服呢?更他张宗子言说崇祯五年,若崇祯五年便就归隐,又何来避胡尘一说呢?
吴先生试探着望向记忆深处那潭封陈的死水,努力从中辨认出些许痕迹。可眼前浮现的,竟是两副迥乎不同的画面:一个似是禁中大内的丹壁金阙,一个却是风雪漫天的苍山大泽。前者也倒有据,毕竟前明崇祯五年,自家应是供职台阁,至少吴先生是这般认为的。可后者苍山大泽倒是令吴先生有些恍惚了:那青山含媚,不似京师小清凉之朗健;大泽泛情,亦不似斜节积水潭一般冷冽,总归是不类北国风光的,倒有些江东风味。细细想来,恰似西湖。可自家,一个宦海浮沉之人,身不由己,崇祯五年又多事之秋,供职京中,又怎会径造余杭、泛游西湖呢?若那大泽非是西湖,便又何来此印象?那大泽又是何地呢?……吴先生这般思索着,两幅画面竟梦也般叠合在了一起:丹壁金阙外,竟分明一片苍山大泽,忽而风雪大作,所见只点点隐去,第上下一白……吴先生更加错愕了。
“怎么?吴有兄?崇祯五年一十二月,西子湖心观雪对酌竟也忆他不起?看来我这般散客闲人,到底难入吴殿阁法眼呐?”见吴先生许久无言,只怔怔伫立独酌,张宗子打趣道:“便是张某不落吴兄法眼忆他不得,当日你我唱和之联句,吴有兄,还应是有些许印象罢?”言罢笑了笑,提笔挥毫,落下两行字来。
张宗子的书画坊间是素有闻名的,不过他张宗子到底是真个林泉高士,书画于他而言,只应做抒意达情之依凭,用作谋稻粱口食,便觉俗不可耐了。毕竟要留于世间,总归是要曲意逢迎的,又怎比得于笔下真性情潇洒快意呢?也正因如此,直到丙子家道中落,不得不鬻上几幅谋口食,宗子书画之才方为世人所知。前些年,一幅榜书大轴,只“观云”二字,几经流转,竟也售得万金天价。宗子也因此得以重新置产安身。不过自此,虽知自家一字千金,也再未鬻过一副,纵偶有所赠,也用于旧游往来罢了。如使旁人登门相求,哪怕是万钱润笔,也终是失望而归。而今他张宗子,竟当众挥毫。坐中诸人,自是一齐拥将上来,皆欲一览宗子翰墨风采。待到吴先生回过神,自家身侧早已是水泄不通了,忙临近一观瞧,那纸上分明是两副对子:
如月当空,偶以微云点河汉
在人为目,且将秋水剪瞳神
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
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
阅罢这对子的一瞬,吴先生只觉周身一震,记忆中那潭死水中似有什么东西搅动起来。先前的丹壁金阙渐渐隐去,而那苍山大泽却越发清晰了。点点飞白于四周舞动着,盘旋着,久久不去……
雪。是雪。那是崇祯五年连下三日不绝的漫天飞雪。
此刻,吴先生终于对宗子有了些更为精确的印象。
想来那日亦应算作偶遇。无关是偷得半日闲,还是如宗子所言,挂印去职,总归那日自家确乎是来在西湖上的。大雪三日,无鸟兽音迹,更不消说六桥金粉、笙歌管弦了。只碎玉纷纷洒下,俗人俗物,宛涤荡一清似的。这倒令吴先生十分受用。围炉醅酒,把盏四顾,目之所及,但苍山素水,垂云青烟——烟是从岳王庙中飘出的,细细数缕,盘旋而上,应是供养香火。霜寒雪重,尚可径往西湖参谒岳武穆,非至雅至忠至性之人,焉得如是?这般想着,吴先生竟生出与之同游之意。不过吴先生到底是吴先生,没同而今曹公子一般贸然相邀,只兀自把盏静候着。毕竟与人相交,说到底讲求的是个“缘”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果真有缘,早晚皆会相遇,贸然相邀,反倒有些刻意了。况且,倘对方是真雅士,大雪三日既至西湖,又怎可不放舟湖心、登临观游?使其登洲自然相见,若无登临之意,那便断然不是真雅士。既非真雅士,与之相交,又有什么快意可言呢?
侯之半晌,但见他张宗子携着两小厮悠然出了庙门,回首嘱咐两句,径往湖畔,觅一舟子即欲登舟。舟子始似欲不纳,又一番言语,方才登舟,径往湖心而来。
这般看来,此人已确乎是同道中人了,与之交游,当时再无顾虑。因使小厮往呼,邀其登洲,亭下落座,把盏共酌。酒过三巡,便有此二联。前者清丽些,张宗子的手笔;后者沉郁些,出自吴先生之手。刺贪讽恶,针砭时弊,固然有损风雅,不过虽说而今吴先生记不得当日具体构思心路,但他依然坚信,便是如今再度命笔,他仍旧会如此谋篇的,而且或许更为激进些。
张宗子固然是雅士高士,可到底不是国士,西湖在他眼中自是泛情多神——那是平章风月、吊古伤今之依凭寄托。可他却始终难见那茫茫西湖,除却这一日,又何曾有过真正的风雅呢?四季笙歌,歌尽了多少黎庶之血泪?六桥花柳,又侵占多少民脂民膏?碎玉乱云,遮去了胭脂浮华,大雅隐去了大俗,这一点,张宗子固然是了然的。可脂粉浮华下,又隐去了多少的罪愆呢?这一点,张宗子是从未设想过的。风雪终会一朝化尽,胭脂浮华便就再度显露出来,可那胭脂浮华一朝吹散,显露出的又会是什么呢?吴先生记不清当时是否同张宗子言说过这番话。不过而今吴先生决意是要去说上一番的,他总觉得这同他的隐匿,冥冥中有些许联系。
“宗子兄,曹公子,你道这前明缘何失的社稷?”吴先生沉思良久,猝然发问。这回轮到他张宗子错愕了,他实在是未解吴先生此问用意,又碍着遗民身份,把盏默默不语。曹公子倒没什么顾虑,随口答了句“君暗臣昏,天命不与”,毕竟本朝也确乎是这般传授的。
“曹公子,此言或有不妥罢?”未及吴先生开口,方才近前观字一人,先出言相驳了,“谈某虽是不才,近来却也翻阅实录。想那前明君人者宵衣旰食,岂谓不明?人臣者忠谨谋国,何谈昏聩?君非亡国之君,臣结肱骨之臣,如何便就天命不与了?”
虽说当日,吴先生与此人并不相识,却嘉其义气。待日后得知此人正是一人修撰国史之谈迁谈观若,更生交游意。只不想顺治十五年后俗事纷扰,脱身不得,只能书信相交。直到顺治十八年的刑场上,谈观若为自己敬上最后一盏酒时,这对神交已久的魂灵,终于是在长辞前的最后一瞬,得以再会。当然,这些是后话了。
只而今顺治十五载的席宴上,与曹公子而言,他谈观若的一番慷慨陈词,便就不甚顺耳了。只觉是大失颜面,便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使起公子性子来,一盏掷将出去,迸裂于地,惹得满座皆惊。一时弦歌顿绝,齐刷刷看将过来,曹公子寒着面,拂袖欲行。
还是李立翁前来缓和了尴尬的气氛。先拉下曹公子,言说戏言而已,何必动怒?扶过重新落座。又稳住谈观若,耳语一通,劝其莫做计较。终了一句“吴有兄啊,还请申明真意罢?若闹了误会,便离风雅相去甚远了。”
“吴某此问,曹公子之言切合大半。谈先生应是误会,此番不悦,皆吴某的不是。”吴先生说着一稽首。谈观若还欲说些什么,想了想,又止下了。
“大凡人事乖谬,上苍必降异象示警,是曰“天人感应”。诸君皆系名士,这些想必应是了然的,吴某也不肖赘述。只吴某心头一问。方才宗子忆起西湖观雪之事,诸君不觉有何蹊跷之处吗?”吴先生笑了笑,望向众人。众人闻言,皆是一怔,全无头绪。只谈观若恍然开言:“本朝定鼎一十五载,莫言西湖,便是此江宁,亦未尝飞雪一片,吴先生莫非是说……”
“江宁星分斗牛,本自无雪,余杭更在婺女,是江宁之南,如何便就大雪三日了呢?”吴先生一长叹,摇了摇头,“吴某痴长几岁,还忆得前朝之些掌故,宗子亦应是忆得,那万历乙未之前几曾听闻西湖大雪?”
张宗子面颊微微抽搐,不能一言。谈观若喃喃道:“万历乙未,皇清经略萨尔浒,李肖城四万折戟……”
“天人自成感应,人事乖谬,上苍自是降异像示警,只可叹张某自诩高士,却未解其真意,当时只当是风雅去处……”张宗子有些哽咽。
“便是果知其意,邪曲害公,馋谄蔽明,又端的如何上达天听呢?天命如此,尚复何说?倒真不如你张宗子一般江海寄余生啊!”吴先生一笑道。
席宴上再度默然起来,一片长吁短叹。
“阿呀吴先生高论啊,如此看来,那前明气数当众,我皇清定鼎开元,真可谓顺天应人啊!如此良言,当更尽一白!”偏一人不合时宜地横查了这一句,吴先生一见,正那三朝肱骨贤良之钱谦益,此刻正尊一盏相祝。吴先生并未理会,只厌恶地转过身去,把盏一饮尽。
张宗子亦是把盏:“如今想来张某此生,无一言一事堪补益时阙,真是忝占高士之名。”复白了钱谦益一眼,自顾自开言道:“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言罢大笑数声,伏案便欲眠。钱谦益只两腮臊得通红,掩面快步走开了。
斯后谈观若近前移樽就教,同吴先生询些前明掌故,补益遗阙。可说也奇怪,崇祯三年后朝中之事,吴先生无论如何也忆他不起,这更令吴先生不解了,一盏盏饮下,直饮得目眩神迷,人事不省……
翌日酒醒,席宴早便散去,身旁相守的惟李笠翁、谈观若二人。见吴先生清醒,谈观若忙近前相诚谢,言说日昨席宴上,吴先生赐教,于其所篆国史是大有补益,尤其是甲申国变那一段,字字血泪,让人闻之潸然。李笠翁亦是对此赞叹不绝,谓之堪称实录。
这倒令吴先生恍惚了,崇祯三年后朝中之事,酒醒之时尚且忆他不起,何以醉后便可成说?崇祯五年那个丹壁金阙印象,竟是真是幻?倘是真,西湖联句又当何以解释呢?倘是幻,甲申国变自家又如何醉中忆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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