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个叫钰的姑娘坐上通向电视塔旋转餐厅的电梯,进了一家似曾相识的餐馆。里面的桌椅全是中式黑漆的,看上去古色古香,但眨眼间,餐馆变得破败不堪,桌椅上的黑漆褪去,露出枯干发白的木质,上面布满灰尘,一些仕女坐在那里弹奏古筝和琵琶,还有几个穿黑西服的站一边,正拉着小提琴,我对钰说:“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习惯坐在最里面靠右边的角落里。”
然后就换了一个场景,旋转餐厅里,灯光昏暗,坐满了一对对情侣,每张餐桌的桌面上都点着两只白色的大蜡烛,大厅里播放着钢琴曲,窗外,城市的灯火如星海般壮丽。
雨咯咯地笑着,她像握笔写字一样用叉子连续叉起了三块洋葱。
“这鱼挺好吃的!”我切下一小块鱼肉递到她的盘子里。
她一直甜甜地笑着,秀色可餐。
“我曾以为这种灯红酒绿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她不紧不慢道,“可现在你瞧。”
窗外突然一片漆黑。
再看雨,只见她收敛了笑容,神情严肃地盯着我,一字一顿道:“我不是你说的那个叫钰的姑娘。”
醒来,我的高烧还没退,一背粘粘的冷汗。有线广播里正在播报新闻:这是全球重度污染第三十天,北方的雾霾随着冷空气继续南下,大约一周后抵达本市。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头还是炸裂般地疼,没有味觉,感觉气紧。突然间喉咙一阵奇痒,不禁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吐出一口带血的粘痰。床头柜上的多功能电话机已经停机,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上面罩着一层细细的灰尘。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花香,我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现在的时间是庚元2年12月27日下午三点。通讯录里还保留着雨的电话号码,但一拨就自动关机了。
我决定去电视塔上的旋转餐厅看看,我还记得那是和钰吃饭的地方。
电视塔在街区主干道的尽头,还有一段路要走。冬日的阳光缓慢,悄无声息。街上空荡荡的,一辆车都没有,偶尔见到几个背着臃肿旅行背包的蹒跚而行的路人,全都无一例外地戴着口罩,有人甚至夸张地戴上护目镜。这是怎么回事?这人都去哪了!
在前方不远的地方,两只老鼠一前一后不慌不忙地横穿马路;一个褐色的影子突然从我眼前升起,伴随着翅膀的扑打声,定睛一看,是一只肥大的斑鸠,吓了我一大跳。
在我发愣的当口,一只黑白色的小鸟从我脚边疾速行过,像是被驯养过的,一点都不怕人。我跺了一下脚,它吓得扑闪了一下翅膀,加快步伐,并未飞走。
今天天气不错!笔直的塔身闪烁着午后的阳光,像一枚巨大的火箭,塔尖直指蓝天。地面的颜色暗淡,灰扑扑地,地砖缝隙间长出了一些草。阳光依旧灿烂地照在地上,照在空荡荡的长椅上,照在锈蚀的铁栏杆上,一阵冷冷的风吹过,甚是凄凉。
电视塔基座的电梯入口处有一个工人蹲在地上检修线路。大概是因为听见了我的脚步声,那工人缓缓站起身,他戴了一副口罩,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转。
“你阳没?”他突然问道。
“阳啥?”我没听懂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电梯能上去吗?”
“你上去干嘛啊,上面什么都没有了。”
“我只想知道现在究竟还能不能上去?”
“得上面批准才行。”
“我可以付钱,”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百元的大钞,上面印着一个古代医学家的头像,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
“这不太好吧,上级知道了可不得了。”
“不告诉你上级不就没事了。”
那工人犹豫片刻道:“那好吧,你快去快回。”
“谢了。”
工人还是不放心,又改口道:“不行,我还是得跟你走一趟,要有啥损失,我可付不起这个责。”
他麻利地把工具收捡到一个挎包里,跟着我上了电梯。
电梯急速上升,洒满阳光的地面渐渐远去,眼前一片纯净的蓝。
“我只给环保局的领导开过一次电梯,他要看看城市污染的情况。下个月这部电梯就正式关闭了。”
“要换新的?”
“不是,永久关闭。”工人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电视都播不了啦,你说留着它还有啥用。”
“太可惜了!”我突然觉得有些伤感。
“你说现在钱能买什么东西,还不如给矿泉水和蓄电池。”工人掏出那张钞票对着阳光鉴别真伪。
“等情况好转会有用的。”我安慰他道。
“但愿吧。”工人叹了一口气。
旋转餐厅到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蓝天白云,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高楼,路两旁绿树成荫,城市空空荡荡,街上一辆车都没有。
“该看的你都看到了,咱们可以走了吧?”
“我还想再呆会。”
“那你在这看吧,我不能陪你了,楼下的活还没干完,”他大概是放心了,知道我只是来怀旧的,不是小偷,便按开电梯门。进电梯前,他还是不放心,再一次叮嘱道:“到时候你可得给我赶紧回来,给你十分钟,过点我可就断电走人了哈。”
“城里的人都去哪了?”我忍不住问道。
“都把自己关屋里了。”工人用诧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那住家里不就跟蹲监狱一样!”
“还不都是因为怕染上病。”
“你怎么不怕?”
“已经阳过了。”
我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比玄幻小说还玄幻!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来这的目的,便走了一圈,终于找到那家餐馆,里面的桌椅碟子都没动过,像是准备迎接客人的样子,只是上面积了一层灰尘。我扯下围巾,拍打了几下座位便坐下。玻璃窗外,是无边耀眼的阳光。我看着地板上的光慢慢移过来,照在白布餐桌上。我记得当年就是坐在这里,钰翩翩而至。
“我们吃点什么好呢?”我拿起桌面上那本布满灰尘的菜谱。
“祝你生日快乐!”钰微笑着注视着我,两只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
问题到底出在哪呢?真相似乎近在咫尺,却又看不到尽头。
我得静一静,好好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入口处有一个报刊栏,上面有一摞本地的报纸,揭起表面的一张,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头版是一条红色大标题:
北方多地空气质量爆表25指数超1000
北方大部分地区16日开始的重污染天气今日进一步加剧,北方一百多个城市市达500、已经“爆表”,19日首都市区内有监测点25和10一度双双突破1000微克立方米。
打开第二版:
北方平原大雾缓慢消退并转为红霾污染,重霾区持续扩大
整座城市就像在一个重度污染的厂房里12月——在雾霾中喘气的城市
第三版:
这次席卷全球的重度雾霾袭击我们将如何应对
北半球的雾霾主要是酸性浓雾,具有急毒性,可迅速致人死亡。南半球的雾霾主要是一种慢性的长期伤害,过多细颗粒物会深入肺泡,而超细颗粒物甚至可以进入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健康损伤,但并不会快速夺命。我国应对污染天,应做好以下五点:1、重保暖,尽量减少出行。必须出行时,要科学佩戴口罩。2、爱清洁,减污染。如果室外空气质量不好,应尽量关闭门窗。3、不吸烟、少饮酒,选择清淡易消化的食物。4、少排放,低碳出行。5、防疾病,保健康。
电梯门咣当一声打开,刚才那个维修工出现在了门口。
“时间到了,兄弟,赶紧走,一会我们头来了就麻烦啦。”
我放下报纸,跟他进了电梯,听着电梯下降时发出的嘎吱声,人的生命在终结时大概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吧。
回家时,我在一个街区拐弯处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也看见了我。那人摘下了口罩,我认出了他,他是附近一个小卖部的老板,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熟人,他正往三轮小货车上搬东西。
“您还没走啊!阳了没?”他迅速扔下手上的东西,向我伸出了手。
我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但被他的热情逗笑了。我喜欢被这种温暖的人情味感染,这就是这座城市最让我留恋的地方。
“您这是要去哪啊?”我觉得他有点奇怪。
“去乡下避一避二次感染。”
“可您这车哪来的油?”
“我改装的,电动马达,烧的是蓄电池。”
“私自改装车辆不是违法的么?”
“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活命嘛。”
“对了,”我突然有了这个念头,“我想买点东西。”
“没货了,您去库房看看,想要什么尽管拿吧。”
我走进库房,里面的光线很暗,地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除了几张旧沙发,根本就没什么东西。
我来到外面,超市老板已经装好车了。
“您听说没?”胖老板一双大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张肥脸慢慢靠近,“还有比雾霾更恐怖的东西。”
“什么?”
“还记得上次我跟您说过的疯子袭击小孩的事吗?现在这事闹得更大了,信不信由您,这他妈居然是一种传染病,在北方已经蔓延开了,他们管这种人叫童屠。”
“报上怎么没说?”
“这事能让您知道吗?机密,懂不懂,国家机密。”
“结果还是让你知道了!”我想跟他开个玩笑。
“问题是谁得想到这个也能传染!北方有一村子,瘟疫爆发,后来军队来了,好家伙,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准进,不准出,围了大半个月。您说这事怎么可能让您知道,到现在都还戒着严呢。”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一亲戚他们家就住那村附近,前不久才逃难到这的。”
“从你嘴里就没听过什么好事。”我还记得这家伙特能侃。
“我要锁门了,仓库里的货有用得上的吗?”
“不必了,谢了哈。”
超市老板从车上拎出一个小编织袋,里面沉甸甸地装满了东西。
他把编织袋递给我,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有几节大号电池和一个长手电筒,底下还压着一个简易的防毒面具和一摞白口罩。
“记得多囤点布洛芬和蒙脱石散,”超市老板叮嘱道,“会有用的。”
我寻思着眼前这些东西倒是都用得上。
“一共多少钱?”
“送您的。”
“你太客气了!”
“多年的老主顾了,这点交情还是应该有的。”
目送超市老板的小货车远去后,我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我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个人,这是我要找的一个人。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往往在痛苦里面才感觉自己真实的存在。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句暗喻。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并不属于这座城市,尽管我有这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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